分离焦虑
1
沈召玫正在跟我谈分手的事。我说“正在”并不是一个现在发生的事情,很显然,我在叙述的事情一定是过去的。只是我在回忆的时候,这个场景最先闯进我的脑子,就像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样,就像一件旧毛衣的线头一样,轻轻一拉,全部散开,不同的是记忆的线头能重构所有复杂的花纹。所以,我说“现在”,就是现在,沈召玫正坐在沙发上,她腰身挺直,双臂交叉在胸前。她咖啡色的毛衣上没有一点褶皱,平整顺滑,如同一张新鲜的纸。我就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她没有看我,她盯着对面墙上那台没有开启的电视机,审问着里面那两只模糊不清的人影。卡布在沙发旁边的毛毯上,它大多数情况下是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当我们大声争吵时,它会突然坐起来,立着耳朵,想要弄清楚情况。卡布是一条西高地犬,它是我们的狗,也许它永远不会知道我和沈召玫为何而争吵。
严格来说,卡布也不算是我们的狗,她曾经是莹莹的狗。莹莹是我的前女友,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她毫无征兆地离我而去,带走了所有的私人物品,除了卡布。
对于莹莹的不告而别,我显得很平静,就好像她是乘坐着一趟准点的列车离去,而我还在站台上送别了她,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卡布不一样,它开始变得很焦虑。莹莹消失那天,当我下班打开房门,卡布冲了过来,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腿上,不停地吠叫,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环顾房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开始想象莹莹是怎么离开。那天,当我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后,她跟搬家的师傅确认了时间,可能还在外卖APP上叫了一些收纳箱。然后,她开始收拾自己,刷牙、洗脸、洗头,在梳妆台前仔细化妆。洗漱完后,她重新回到卫生间,把卸妆水、洗面奶、护发素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用途的各式各样的小瓶子,全都放在一个白色的收纳箱里。原本堆满各种瓶瓶罐罐的盥洗台变得不再拥挤了,我的洗面奶有些失落地站在那里,而我刷牙的杯子也不再有另一只粉色杯子陪伴,它被移动了位置,正好放到了两个浅浅的杯印之间。卡布也许会进来凑热闹,它双脚站立,扒在洗漱台上,摇晃着尾巴。莹莹可能会说:卡布,快出去,别捣乱。她把卡布从卫生间赶了出去,然后来到卧室开始收拾衣服,这是一项大工程,我不知道她用了多少袋子或者箱子。总之,她一件一件拿走了所有漂亮的衣服,衣柜里那些色彩多样,款式时髦的衣服消失了,剩下的是我那些死气沉沉的衬衫和外套被均匀整齐地挂在一根银色的挂杆上,每件衣服之间空出了很大的空隙。最后,她坐在电脑前,删除了自己所有的浏览记录,退出了自己的账号,换掉了鼠标垫,买电脑时赠送的那块丑陋的黑色鼠标垫又重新回到了书桌上,椅子上那块舒适松软的坐垫则消失了。还有一些物品是她搬进来和我一起住的时候买的,比如枕头、拖鞋、围裙这些,也许是被她扔掉了。鞋柜里的鞋、床头的玩偶、冰箱里她爱喝的酸奶,甚至垃圾桶里的有关她的垃圾也都消失了。她清除了一切关于自己的痕迹,努力把房子变成原来的样子,不愿意留下一根自己的头发,仿佛她从未来过。但她为什么没有带走卡布,我很不理解。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忍心不带走卡布的。
莹莹走了之后,卡布变得不爱吃饭,每天守在门口,期盼着门被打开,莹莹会像往常一样把它抱在怀里。等它发现只有我出现在门口时,便开始用两个前爪疯狂地抓门,抓累了就趴在门口歇会儿,歇好了,又起来抓。有时候,它会满屋子乱跑,一边跑一边叫,叫声急促尖锐。它会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下来,扇动着鼻子嗅探着,然后又发出哀嚎一般的叫声。晚上的遛弯也变得毫无吸引力,卡布原本是只活泼的狗,以往我跟莹莹出来溜它,它总是拽着我们到处跑,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莹莹离开之后,走在街道上的卡布变得有气无力,我牵那它走那,像一只听话的小绵羊。
我带卡布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是分离焦虑,也没能给出具体解决办法,只是叫我多陪陪它。
从宠物医院回来,我开始尝试跟卡布说话。每天下班回家后,我学着莹莹的样子,坐在床上,把卡布抱在腿上,一边抚摸着它的背一边跟它说话。我说,卡布啊,今天在家干吗了呀?我说,卡布今天有没有想爸爸啊?卡布不回答我,它只是看着我,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失落。卡布仍旧每天绕着房间来回跑,仍旧不停地吠叫嗅探。
直到有一天,我打开门房后,看到卡布叼着一团纸巾,摇着尾巴,眼睛湿润,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我蹲下来,抚摸它的头,把纸巾从它的嘴里拿出来。卡布用鼻子顶了顶我的手,然后看着我。我把纸团展开,皴皱的纸面上沾染着两团红色的印记,一股熟悉的味道占领了我的鼻腔,这是莹莹擦口红的纸巾。
我第一次认识这个味道是在另外一个夜晚,一个夏日刚刚来临的夜晚,年轻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想去生活。我的朋友阿鬼把拉到一个局里,据他说,这个局超棒,有很多女孩。阿鬼说的没错,那天,我坐在一个闪耀的ktv大包厢里,我的屁股陷在皮沙发里。包厢里有很多时髦亮丽女孩,也有各式各样沉醉其中的男人。他们唱歌、喝酒、玩游戏,毫无保留地投身于快乐。我很羡慕他们,因为我不会唱歌,也不想说话。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莹莹的。那天,她唱完一首歌之后,坐到了我的旁边,那原本是阿鬼的位子。在她坐下的一瞬间,我感受到一种因为空间扭曲而产生的引力,就像物理学里常常讲的那样。我不敢看她,我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状态。这种感觉很熟悉,以前老师提问时我明明不会,却要假装举手,只有故作从容的举手才不因为因为胆怯而被发现。我的眼睛模糊了,音乐声和灯光在温热的空间里搅拌,一条白净修长的手臂从我面前一闪而过,她拿起来了桌子上的遥控器。我闻到一缕轻盈的香味,像密集树叶下透过的一缕阳光,很难捕捉,它某一个角度和时刻停留,然后一眨眼又消逝了。这是一种化学的味道,而化学这个词从未如此美妙,这味道后来蔓延在我整个夏日。她按了一个下遥控器,包间里响起了鼓掌喝彩的音效。在巨大音效的掩护下,我偷偷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庞明媚而纯净,我很想跟她接吻,我无耻而龌龊。
KTV真是一个庸俗的场景,在ktv里认识一个漂亮女孩更是一个毫无创意又自恋的设定。幸好这不是一篇小说,而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事情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只能诚实的叙述,我就是在ktv里认识了莹莹。
叼出那团莹莹用来擦口红的纸巾的当天晚上,卡布变得很安静,它不再满屋子乱跑了,也不再叫了,它把纸巾叼到自己的窝里,一动不动地守着。
第二天,卡布又叼出一个扎头发的发圈,黛青色的橡皮筋上挂着两颗像琥珀一样透明的淡黄色珠子。这个发圈曾伴随着我那些最美妙的时刻。在一些夏日午后,莹莹垮在我的身上,她抬起双臂,一只手把长发挽成一束,另一只手熟练地把发圈绕到头发上,扎成一个松松的马尾。这时,她的T恤会被抬起的手臂拉起,露出细润光滑的如瓷器一般的腰肢和迷人的肚脐。这一切催赶着我的欲望之火,它从腹部开始燃烧,火势凶猛,蔓延到我的五脏六腑,我的砰砰的心房和理性的大脑很快就被淹没。但当我看到她微微低着头,认真地把头发从发圈里绕过去,眼眸里泛着温柔的光彩时,我又被另外一种美粉碎了。一股清澈晶莹泉水由我的天灵盖灌入,与欲望之火交汇,我体内的液体开始变得和谐,我的血液变成了一种灵敏的器官,我想要莹莹在一起,同时我变得很脆弱,我开始担心一切,我想要流泪。也许没有害怕的爱不叫,没有不道德的爱不叫爱,没有裂纹的爱不叫爱,不脆弱的爱也不叫爱。
有一个午后,在摇曳的空间里,她那松松的马尾从脖颈一侧滑落,发梢贴到了我一侧的脸上,随着身体晃动,清凉柔滑的发梢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滑过,我试图感受这种感受,我想象一种乐器在皮肤和发丝之间进行演奏。我的手指滑过她光滑的肩膀,我迷失在感觉的丛林里,她的肩膀变成形容词本身,她将闯入语言的王国,统领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午后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把房间变成了一个幽暗和光明的融合体,白色的墙壁蒙上一层明亮的灰色,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膜里,包括莹莹的身体。我们的脸离的很近,我可以看到她脸上皮肤的纹理和纤细的绒毛,我仿佛可以看到眼眸之湖中泛起的波纹。我被这个房间和莹莹统治着,如果世界上有柏拉图说的那种真正的美,我想我在此时此刻领悟了这种美,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被这种美和发圈包裹着,同时,还有死亡和一碰就碎的永恒。
我知道我只能短暂地拥有这样的瞬间,就好像莹莹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一样。但在那个时刻,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以为自己是一个被上天选中的幸运儿。
第三天,我回到家后,卡布正安静地趴在窝里,黑溜溜的圆眼闪着温和的光芒。它看到我后,先用两只前爪慢慢地支撑起身体,然后像突然睡醒一般,迅速地朝过跑了过来。我摸了摸它的头,一缕灰色的絮状物缠绕到我的手上。卡布带着我往它的窝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卡布的头伸到窝里,从里面叼出了一张卷曲的薄薄的纸片。我从它嘴里取过纸片,是一张布满灰尘的彩票。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张彩票,购买于另外一个下午。莹莹和卡布都参与了这次购买彩票的活动。我们原本只是去便利店买冰激凌,买完后,莹莹发现隔壁有家彩票店。
“我们买张彩票吧。”她说。
“智商税。”我说。
“就你智商高,两块钱而已,买个期待。”
我们走进了彩票店,随机买了一个号码。莹莹很高兴,莹莹一高兴,卡布也很高兴,它摇着尾巴围着我们转,仿佛忘记了我们手上的冰激凌。
我们坐在路边的一个水泥台阶上,台阶被阳光烤得温热。莹莹一只手拿着冰激凌,另一只手把彩票举到空中。夏日的阳光让她的脸更加迷人,薄薄的彩票被光线穿透,变成了一张几乎透明的薄膜,几条细细的纸纤维在透明中游动。
“我觉得这个号码肯定能中奖。”莹莹看着彩票说。
“能中多少?5块钱吗?”
“要是中了500万呢,“她把彩票拿到自己的眼前说,“我们怎么用呢?”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事。”
莹莹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卡布说:“先给卡布买一大堆好吃的!”卡布像是听明白似的,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开始疯狂地舔莹莹的手。
我们开始畅想中了500万后的生活。莹莹说,要重新装修一下房子,她要把一成不变的白色墙壁刷成一种淡淡的明亮黄色,就像清晨的阳光,她还要挂上一些画;她要换掉褪色的窗帘,换成崭新的明亮的新窗帘;她还要换掉旧得发白的布沙发,也许会换成一个舒适的皮沙发,又凉又软的那种。莹莹又说,我们还可以买一台车,这样就可以想去那里就去那里了。于是,我们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开始选购。她看上一辆灰色的两箱奥迪,车身小巧精湛,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明亮干净。我指着一辆奔驰说,我都中500万了,我肯定要买辆奔驰。在车前的选购上,起初我们有一点分歧,但最后,当我们觉得既然都中了500万,那肯定是辞职去旅行,我们就达成一致,应该买一台越野车。
在太阳烘烤下,冰激凌很快就我们吃完了。莹莹用双手捏着彩票的两个角,像展示宝贝一样在我眼前来回的晃。她说:“你看,两块买来对未来的期待”她看了下彩票,“嗯,后天晚上开奖,我们有了充满希望的两天。”
我从她手里拿过彩票:“这个号码没什么特别的,不像中奖的样子。”
“不许你这么说它。”莹莹从我手里抢过了彩票,“这是一串充满希望的数字!”
她抓住我的手,拉过去,我的手臂搭在她的腿上,她的手凉凉的,冰激凌的残留的凉意尚未褪去。她看了看彩票,用食指在我的手臂上像按电话号码一样按着,嘴里还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我的手臂上被她的指甲按出来几个小的月牙一样的痕迹。
“我现在把这些充满希望的数字输入到你的身体了。”莹莹看着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明亮的眼睛里除了希望,还有一点其他的东西,那些东西跟那个下午暖烘烘的阳光格格不入。
彩票还没开奖,莹莹就离开了我。卡布在床底下找出彩票后,我上网找到了那期的开奖结果,中了5块钱。晚上,我和卡布出去遛弯,由于卡布的分离焦虑,我们每天晚上要在外面遛很久。我口袋里揣着那张彩票,不知不觉就遛到了那家彩票店。我握住这张彩票,考虑要不要去兑奖。卡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它倾斜着身子拼命地往另外一个方向拽。我记得母亲跟我说过,狗是通人性的,它们有的时候甚至能不需要任何动作和语言就能感受到人的想法。也许卡布是感受到我要去兑那张彩票了,它不同意。这彩票有它的一份,我尊重卡布的决定。
之后的几天,卡布陆续叼出一些其他的东西。第四天,它叼出一张电影票的票根;第五天,它叼出一个零食包装袋;第六天,它叼出一个只眉笔;第七天,它叼出一根粉红色的鞋带;第八天,卡布没有再叼出东西。就这样,卡布像上帝创造世界一样用七天时间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关于莹莹气味的世界。它把这个小小的世界安置在它的窝里,日夜守护着。
卡布变得不再乱跑和吠叫了,它变得爱吃饭了,它遛弯的劲头又大了起来,它尾巴摇晃的次数也变多了。卡布的分离焦虑开始好转,而我的身体开始出现裂纹。
一个平常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准备上班。我站在洗漱台前开始刷牙,当我看到洗漱台上另外一个浅浅的杯印,一股酸涩从我的脚底板升起,一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冲到了我的头颅。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喉咙,它开始收紧,同时我的胸口憋闷的难受,我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色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不断收缩的喉咙带着嘴唇颤抖,白色的牙膏泡沫喷满镜面。我用破碎抖动的声音看着镜子里自己说:“莹莹,你在哪里?”
从那个早上开始,我变得不爱吃饭,不爱说话,开始难以入睡,开始满屋子乱转,开始频繁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的哭泣声。我知道,我得了分离焦虑。
2
我得了分离焦虑后,卡布开始尝试跟我说话。当我躺在床上,当我像一个会呼吸会眨眼的尸体一样躺在床上时,卡布会趴在我肚子上,隔一会儿就抬起头轻轻地叫几声,叫声从它的喉咙里挤出来,清晰但低弱。卡布很矛盾,它似乎是想叫醒我,但又怕打扰到我。有时候,它发现叫不动我,它会慢慢起身,先是用湿乎乎热乎乎的小舌头舔舔我的胳膊肘,接着它跳下床,把自己的零食叼到我手边,用鼻子顶顶我的手,然后汪汪叫上两声。我会撕开零食包装,把零食递到它的嘴边,它吃了两口,又停了下来,再次用鼻子顶顶我的手,示意我也吃点。等到它发现我对零食并没有什么兴趣时,它会凑过来看着我,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担忧。
莹莹想要清除这间房子里一切关于她的痕迹,而卡布却在房子里创造了一个关于她的世界。房子因为这个小世界而处于一种叠加态,有时候它空空荡荡的,虚无产生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拉扯着我,我皮肤毛发开始剥离,我血淋淋的残缺肉躯啊,我腹膜底下的肝脏和胰脏,我的肌肉纤维和脂肪颗粒,我的血管、神经、淋巴、骨头……我的一切一切,只要一碰到空气就开始疼痛。有时候,这所房子又变得拥挤盈溢,墙壁和家具扭曲压挤成一个个庞大的几何体,这些几何体不断变换膨胀,堵住所有的出口,我用尽所有力气,也无法呼吸。
我不想待在房子里,晚上我遛卡布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起初,我只是围着小区转悠,从小公园一路溜到便利店。再后来,我以便利店为起点,沿着制造局路一直往北,走到路的尽头再返回来,往南走,一直走到一片江边的空地。就这样,我跟卡布在制造局路上游荡,从一头到另一头,我们消耗着夜晚,消耗掉自己的精力,回去倒头就睡。长时间的游荡让卡布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大家对卡布很喜爱。他们跟我说,你的狗真好,又乖又可爱。这时候,我常常想,其实是卡布在遛我,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被它拖着来回地走,试图在夜晚的人流和灯光中溶解掉自己。但我很喜欢他们这样说,我得承认,在莹莹离开后,卡布成了我的狗。
制造局路是一条单行道,这条路有着自己的时间潮汐。大约下午5点到晚上9点这段时间是制造局路的高峰期,它开始变得拥挤繁忙,路面上塞满了汽车,刺眼的车灯和引擎声连在一起,像湍急的流水一样赶着去某个方向。有时,会有不认识路的司机驾驶着汽车突然从某个路口逆向拐进来,面对着长长的车流不知所措,对面的汽车开始闪远光灯,耐不住性子的人开始鸣笛,声音短促刺耳,像在骂人。道路两侧的人行道上要和谐的多,尽管本来就不宽敞的道路上总是停满了电瓶车和共享单车,但人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窄路,他们行色匆匆,相互避让,闪躲腾挪之间竟有一种游戏般的趣味。到了晚上9点左右,这条路上的一切都变得松弛起来,马路变得更加空荡,汽车获得了展示自己强劲动力的机会,开得更快了,两条光柱刚刚射过来,就匆匆消失。店铺熄灭灯光拉上卷帘门,路边的电瓶车和共享单车也变得稀稀疏疏,给行人和宠物让出了更多的空间,走路的人开始看手机了,小狗开始慢悠悠地寻找一颗可以留下气味的梧桐树。
我和卡布在夜晚的制造局路上,卡布走在前面,它带领着我左冲右突穿越人流的密林,一路不停,直到路的尽头。制造局路的尽头靠近江边,这里有一块空荡平坦的水泥地。晚饭后,它开始变得热闹,跳广场舞的大妈、玩滑板的年轻人以及孩子和狗,他们从楼房里出来,汇集到这里。我不爱说话,但我喜欢在热闹的人群中,就好像在沸腾的水里,一个气泡在许多气泡在一起,即便其中一个气泡突然破碎,也不会被察觉。卡布也喜欢热闹,它围着陌生的人和狗转圈,开心地摇着尾巴,我想这有助于它分离焦虑的恢复。
在江边的这块空地上,卡布和我认识了新的朋友。卡布的新朋友叫欢欢,是一只十三岁大的金毛。欢欢很老了,它步履蹒跚,鼻子和脸上的毛发也已苍白。但每当它看到卡布的到来,就使出全部力气跑过来,肚子上松垮的肉随着跑动摇摆着。卡布也欢快地跑了过去迎接它,然后,他们转着圈,互相嗅着对方的味道。
欢欢的主人也很老了,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但与欢欢的老态龙钟不同,她并没有显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她染着一头红发,风风火火,豪爽真诚,讲起来话来中气十足。尽管她表面上看起来并不老,但她总是爱聊过去。当卡布和欢欢在一起玩的时候,她就颇有兴致地开始跟我聊她的过往。而我,由于不想说话,就只是听着。她也不在乎,仿佛我只是一张信纸,她挥笔就写,洋洋洒洒,思如泉涌。她讲述她的童年和青年,讲述她到江西插队,讲述她如何返回上海并且生儿育女。尽管她的讲述里苦难的居多,但她的眼里常常放着光芒,仿佛她聊的不是过去,而是令人憧憬的未来。
有一天,在她又讲述完一段往事后,她突然看着我,问我是不是觉得她很唠叨。我说没有。她说,阿姨老了,只有过去了。我说,阿姨你看着不老。我并没有安慰她,这是我当时唯一能说的话。她说,老人就是老人,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年轻也跟真的年轻人不一样了。我说,阿姨,你跟别的老人不一样。阿姨哈哈大笑,夸我真会说话。她没有接着问下去,问我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也许她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上海,阿姨通常是对中老年女性的称呼,但我叫她阿姨,跟叫别人阿姨确实不一样。例如,我跟卡布在路上遇到她跟欢欢,卡布会摇着尾巴汪汪叫两声,而我会说:阿姨,吃过了。我叫她阿姨,并不是在叫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中老年妇女,而在叫欢欢的主人,在叫那个染着红头发,嗓门响亮,总爱聊起过去的阿姨。我叫她阿姨,就像我在叫张健强、王轩、乔治、或者小董。
小董,我新认识的朋友就是小董。小董跟我叫哥,我跟小董叫小董。小董是突然出现在这块空地的,尽管空地上每天有许多人,我也根本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小董原本不属于这片空地。小董比我小几岁,他精瘦干练,细细的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他总带着一副眼镜,但我觉得他这幅眼镜不属于他,而他的眼睛也不需要这幅眼镜,这跟他的小眼睛和蹩脚的普通话都没关系,我就是觉得这幅眼镜不是他的。
小董爱跟我讲话,也许是因为我不爱讲话,一个怀揣秘密的人总喜欢找一个棵树讲话,而我就像一颗树,我生机勃勃,但沉默寡言。
小董告诉我,他到这片空地来的目的是寻找他的狗。他说,他有一只黑色的狗,大约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给我看),左后腿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它大约在一个月前走丢了,它叫金刚。小董说,他找金刚已经找了一个月了,之前他在别的地方找,现在他来到了这片空地。我问他,都丢这么长时间了,能找得回来嘛?他说,丢了的东西总要找嘛。
小董还跟我说,即便他找不到金刚,他也不担心,他认为金刚在外面一定过得很好。他说,金刚不仅个头大,力气也大,还很勇猛。它现在一定是在某个公园或者灌木丛中,带领着其他的流浪狗。每天,它手下的小弟们会给他从垃圾堆里叼来吃的,它也许还认识了一只母狗,母狗可能会生一窝狗仔子。又或许,它孤独一生,起初,它住在城市里某个废弃的园区,后来,它又去到郊野,在一片荒野中生存,直到老死。总之,小董认为金刚能在外面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未来。因此,在这之前,他可以尽情地想象金刚在外面的生活。
小董才二十几岁,但他老气横秋的,总是说出一些很深沉的话,有些话我似懂非懂。我也不问他,因为我觉得这些话一半是他的,一半不是,我问也问不出什么。有一次,他用带着西南地域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说:哥,我给你做个脑袋实验。
我问他脑袋实验是什么?脑袋和实验我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脑袋实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我大概能猜出七八分。小董告诉我脑袋实验就是在脑袋里开辟一个小世界进行想象。我问他想象金刚在荒野里生存算脑袋实验嘛?他说这个不是。
小董跟我说了他的脑袋实验:哥,你想象一下你的脑袋出了问题。我是说假设,哥你长命百岁,身体一定好的。假设你脑袋出了问题,要想活下去必须对脑子进行一个手术,这个手术可能会有两种后遗症,一种是失去所有的记忆,另一种是智力降低到只能生活自理。这两种后遗症,必须得选一种的话,你选哪种?
我没想到小董的脑袋实验真的是关于脑袋的。那天我没能回答小董,小董让我回去好好想想。晚上,我躺在床上,卡布趟在窝里。我失眠了,我盯着天花板,眼睛酸涩,但头脑清醒。我支起半边身体看看卡布,卡布也抬起头看我,它也失眠了。我在脑袋里一直做实验,但都没有结果。我觉得小董的这个实验有问题。起初,我认为问题出在太极端了,现实中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嘛,后遗症还由得你选择。后来,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思想实验中还隐藏了另外一个答案,那就是选择不做手术,选择死去。我想跟小董探讨下,但小董在此后的几天一直没有出现。他没有出现的日子里,我又在脑袋里做了无数次这个实验。我仍然没有找到答案,或许死亡是一种答案,我不知道,我要问问小董。
小董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出现在了空地,他先说的话,而我没来得及开口。他说,他最近会离开一段日子,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让我帮他寻找金刚。他又详细地向我描述了金刚。金刚是一只黑色公狗,他有那么大(他又比划给我看),他的左后腿上有硬币大小的疤痕。金刚是他两年前在一栋烂尾楼里捡到的狗。那时候,金刚还没有这么大,它腿上的伤还是新鲜的,红色的糜肉里冒着油黄色的液体,像他在必胜客门前广告牌上看过的香肠切面。那天他废了很大劲才把金刚带回去。因为那时候的小金刚对人很警惕,当你要靠近他,它会用尽所有的力气支持起虚弱的身体,眼睛里带着怒气和恐惧,嘴里发出呼啸的呼呼声。小董带金刚去了医院,又带回了家,金刚仍然很怕他,不吃小董给他的饭。后来,小董发现,只要他离开房子,金刚就会把饭吃完,于是,小董每次给它准备好饭后,就假装离开,他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出房外,用力地把门关上,然后在走廊里等,等到差不多时间,他再进去。渐渐地,小董不需要再出门,他只要站得远远地看着,金刚就会吃饭。腿上的纱布被一次一次换掉,换下来的纱布一次比一次干爽,伤口慢慢地结成了暗红色的痂,直到最后结痂慢慢脱落。这时候,金刚已经不再害怕小董了,小董刚把饭放到盆里,它就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
小董花了很长时间跟我讲述金刚,就像它讲述金刚如何开始吃饭一样详细,一直讲到金刚是如何丢失的。空地上的人慢慢散去,金刚说他讲完了,现在我应该非常了解金刚了,金刚对我来说是一只具体的狗了,我应该尝试找到它。
小董说完后就离开了空地。
3
小董没有再在空地上出现,我和卡布开始寻找金刚。我们找了五天,一无所获。第六天的时候,我们被警察带走了。
在警察叫我的名字之前,我和卡布刚从一片绿化带中钻出来。我们在湿热的午后找了很久,没有一只黑色的狗。我们筋疲力尽地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卡布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只蚂蚁爬到我的腿上,我把它弹落,它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开始晕头转向地找路。那只蚂蚁还没找到回家的方向,警察就叫住了我的名字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全名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像在旧衣服的口袋里突然翻出一件丢了很久的东西,这个东西也许并不重要,但这种感觉依旧很独特。
我和卡布上了警车,我坐在后排,被两个高大魁伟的男人夹在中间,我的两条腿并在一起,两只手也没有地方放,也只能并在一起搭在腿上。所以,我虽然没有戴上手铐,但看起来很像带着手铐。两个男人态度和善,让我别紧张,只是有些问题需要问问我。我一点都不紧张,卡布也不紧张,它坐在副驾,被女警抱在怀里,女警一直抚摸它的头,它已经从刚才的疲惫中恢复过来,甚至有些兴奋地摇着尾巴。
在警察局的问询室里,我被深蓝色的墙壁包围着。坐在我对面的是刘警官,在他背后的墙壁上有几个白色的大字:坦白交代,精神无压,抗拒隐瞒,身心交瘁。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问我认识吗。照片上的人肤色黝黑,额头很高,小小的眼睛直视镜头,溢着亢奋的光芒。我认识他,他是小董,唯一不同的是照片里的小董没有戴眼镜。
刘警官告诉我,小董是个惯偷,他在过去的半年内到盗窃了很多小区,最近才被抓捕。刘警官又说,小董这片区域很熟悉,反侦查能力也强,他们费了好大劲部署了好久才抓捕到小董。因此,他们认为小董不可能一个人作案,一定有同伙。起初,他们怀疑我过,但查过我的资料后基本排除我的嫌疑。但他们仍有两点很不解,所以才让我过来配合下。第一,为什么在过去一两个月内,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跟小董在空地碰面。第二,为什么在小董被抓获后的几天内我一直鬼鬼祟祟的在附近转悠。
刘警官看着我,他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一只笔不停地敲打着桌面。我想解释这一切,我首先想到的是金刚。讲述是一种时间的拼图游戏,我一开始就拿错了拼图。我告诉刘警官,我之所以最近老是在附近转悠,是因为我在寻找一只腿上有伤疤的黑狗,它叫金刚。金刚是小董的狗,他让我找到它。刘警官很疑惑,他告诉我小董根本就没有一条狗,他们在确定了小董是嫌疑人后看过小董过去半年的监控,他的身边从来就没有一条狗。我告诉刘警官,确实有条狗,它曾经受了伤,在一栋烂尾楼奄奄一息,是小董救了它,带它看了医生,给它饭吃。后来这条狗走丢了,小董就一直找它,但小董没找到它。不过据小董说,它可能成了某个流浪狗帮派的老大,也许它现在正带领着它的狗小弟们在某废弃的园区或者郊外的荒野游荡。刘警官的笔的敲的越来越快了,他摸了摸下巴说狗的事先不提。
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我开始跟他讲述我的分离焦虑。我说,我有一种病,叫分离焦虑,这种病让我没办法待在房间里,我必须在夜晚出去。刘警官打断了我,他说,分离焦虑不是狗才有的病嘛?我说,是的,我跟狗得了一样病。我试图向刘警官解释我为什么得了分离焦虑。我跟刘警官说,我之前有个女朋友叫莹莹,莹莹离开我了,也离开了卡布,卡布是我们的狗,你见过的。
刘警官的两条眉毛快要连在一起了,他叹了口气说怎么又绕回到狗了。接着他把笔压在本子上,示意我等等。他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门重新被打开,进来的是刚才在车上抱着卡布的女警。在车上时,她离我很近,她乌黑亮泽的短发贴在汽车的皮质座椅上,她抚摸着卡布的头,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怜悯。
此时,她离我很远,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低头整理了下衣服。她告诉我她叫沈召沈,我可以叫她小沈。她说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我可以慢慢跟她讲。她像看着卡布一样看着我,白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眼眸中,像白色的星星。她在等待我说话,我想象着笔尖渗出的墨水已经在纸上洇出一个微小的不规则的黑点。
我愿意坦白交代,我渴望精神无压。我突然洞悉了语言和记忆的奥秘,开始游刃有余地讲述。我的喉咙发出的音节是如此地自然,那些词语,他们原本是带着棱角的实体,挤在我的身体里。突然间就融化了,变成柔软的液体慢慢地流淌出来,像泪水滑落脸颊,像锋利的刀片割开了手腕,一切形状都消失了。
在此之前,存在着另外一种奇怪的形状,它在脑海和喉舌之间,在白天和黑夜之间,在一种形态和一种形态之间。现在它分离了,一部分被捧在手里,在午夜的房间里,一瞬间洒落在地上。另一部分臣服于时间的线性规律,从湿热的午后开始慢慢滴落,一直到夜幕降临,到路灯亮起,到穿着制服的人们陆续离开这栋建筑,到讲述者和倾听者都饥肠辘辘。
我和小沈警官一起吃了晚饭,我很久没有跟人一起吃饭了。隔着一张因沾满油渍而变得滑腻的乳白色桌子,我能听到筷子夹起米粉时轻轻碰在一起的声音,我还听到到她慢慢咀嚼食物的声音。我很想抬头看看她,但我不敢,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汤水和食物。一切变得模糊柔软,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像在另一个夜晚曾经发生的过的事情。
4
离开警察局的两天后,小沈警官加了我的微信。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张自拍照,阳光照在她的脸庞上,泛着健康的光泽。她说她叫沈召玫,她说她想再了解一些情况,她说我们在咖啡馆见面吧,她说那个咖啡馆可以带狗狗进去的。
咖啡馆是个好地方,这个城市有几千家咖啡馆。在复杂的社交网络中,咖啡馆就是驿站和盔甲,你可以约任何人在这里谈论任何事情。一对互相试探阶段的男女,他们还没有熟到可以进入更加私密的空间时,他们就会选择在咖啡馆。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但却可进可退。而在我小时候,我的家乡,替代咖啡馆完成这项任务的地点是河堆。不同的是,河堆拥有芦苇,恋人们在这里漫步,然后潜入芦苇的暮帐,他们互诉衷肠,女孩把她的乳房献给男孩。而在城市里,完成这一步,需要把场所从咖啡馆升级到电影院或宾馆。
我和沈召玫没有经历这样的升级,我们一直在咖啡馆。在那个可以带狗的咖啡馆,她抱着卡布,抚摸着它的头。她会看着我,问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当我回答时,她则低头看着卡布。有一次,她问我喜欢高个子的女孩吗?我真诚地向她讲述了人的外在条件,比如说身高体重并不是妨碍爱情的因素,她似乎不是很满意。
接下来的几天她没再找我喝咖啡。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发消息给我,让我去她家小区门口等她。那天,沈召玫从小区出来,门口苍老的保安笑嘻嘻地说:小沈,这是你男朋友啊?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就这样,在我被带进警察局后的两个月后,小沈警官,也就是沈召玫,成了我的女朋友。尽管我们没有经历电影院或者宾馆阶段的升级,但她还是成了我的女朋友,并且在这之后,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很快,她就搬到了我的房子,跟她一起搬进来的还有两大行李箱的衣服和鞋、一盆多肉植物和许多的小瓶子,它们再一次填满了这个房间。
沈召玫搬进来的第一件事是打扫房子。我的房子并不算脏,只是有一点乱,那种一个人生活特有的井然有序的乱。房间也是个奇怪的地方,在这里某些规律似乎失去了作用。原本一个人生活的房间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么这个房间的混乱程度并不仅是加倍,而是增加了无数倍。相反也是,所以,莹莹离开以后,尽管我没有勤于收拾,但房间也算不上脏乱。但沈召玫不这么认为,她第一次走进我的房子的时候就紧起眉头,在鼻梁上形成两道小小的褶皱。她说我的房子一股味道,而她要大展身手,消除这些味道。
她用了一整天来打扫房子。只有几团废纸的垃圾袋和其他被她认定为垃圾的东西一起装进了一个更大的黑色垃圾袋;窗户玻璃上,也许是上一个雨季留下的水痕被她用抹布擦拭得干净明亮,感觉一切都可以透过去;在那间我几乎不用的厨房里,墙壁上沾着灰尘的油渍被一种带有刺鼻气味的化学喷雾溶解了,黄色粘稠的液体缓慢地往下滑,如同一块肮脏的琥珀融化在白色的瓷砖上;卫生间是重点区域,她关上门,拒绝了我和卡布的进入,洗刷声和水流声交织,在门后凑起了一首单调又坚定的乐曲。
傍晚时分,沈召玫忙的差不多了,而我和卡布没能帮上什么忙。卡布安静地趴在窝里,它黑色的眼珠子时不时地转一圈,在微弱的光线下映着一种平静而疑惑的光芒,似乎在说:这个女人忙活了一天都忙活了些啥,我看这个房子一点变化都没有。打扫过的房子乍看之下确实没什么变化,但其实一切都变了,连那些躲在床底和沙发底下的角落都变得纤尘不染。这些角落曾经藏着一些只有卡布知晓的东西,如今,这里变得空空荡荡。
沈召玫很满意,她踮着脚跑到我面前,脸上泛着红晕,鼻息有些急促,她说:你看。她的手指在我眼前展开,细长白皙,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洗手液的香味。她那被水泡得发白的指腹上隆起弯弯曲曲的小壑,像是小小的白色迷宫。她是如此的雀跃和满足。她很满意自己的成果,除了卫生间里那个小遗憾,那个她用尽方法和力气也无法完全擦拭掉的,莹莹杯子留下的浅浅印迹。最后,她无奈地用自己的杯子挡住了。
很快,我的生活跟这所房子一样有了新的模样,一种秩序被默许了,一种不需同意而签订的契约在我和沈召玫之间生效了,她用行动告诉我,沉默就是同意。
她为生活的秩序负起了责任,全心全意地规划着一切细节。睡眠的时间、食物的合理摄入、延缓皮肤衰老的方法、鞋子的摆放位置……这一切都在她的规划之内。她像一个点着火的小火箭一样,喷着火燃往前冲,对留在身后的一切东西都莫不在乎。曾经,她还渴望了解我的过去,但自从她住了进来,就对此表现出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性的。当然,我无法拒绝她像一块刚刚燃起的小炭火一样散发出来的灼人热情。她有条不紊地规划着一切,对未来充满期待。而我只是糊里糊涂地纵身一跃,投入了她的热情和秩序。她认为我过去的生活过于死气沉沉,用她的话说,就是我要走出舒适区。她跟我说了这句话时,我们正靠在枕头上玩手机。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机放到了腿上,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你应该走出舒适区。我告诉她我现在跟她在一起就很舒服。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假模假样的严肃问我多舒服。我告诉她就好像累了一整天,然后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刚换好床单的床上那么舒服。她抿着嘴角,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行吧,那就先别走出去了。
沈召玫搬进来之后,顺理成章也成了卡布的新主人。她很喜欢卡布,也不在意卡布总觉守着莹莹的味道。她说卡布真是个乖狗狗,像电影的乖狗狗一样。她用一个旧的帆布包给卡布做了一个荷包,把卡布的小世界装了进去。她给荷包起了个名字叫:卡布的荷包。
至于卡布,它很乖,很友善,就像它对每个人那样友善。它也很听沈召玫的话。有时候,沈召玫会训练卡布跟她玩一种立正和稍息的游戏。每当她说,卡布,立正!卡布就会笔直地蹲坐在地上,吐着舌头乖巧地看着她。当她用稍微松弛的语气说,稍息。卡布就会把一只前腿往前挪动一步。沈召玫会摸摸它的头或者给它吃一块零食以示奖励。她很开心,她说卡布是她见过的最乖的狗狗,简直是只满分小狗。
我从没见过卡布这么听话。以前,卡布跟莹莹在一起时并没有这么乖。莹莹从来不训练它,有时候她兴致来了,就拿起一颗零食说:“卡布,你给妈妈转个圈,妈妈给你好吃的。”卡布当然弄不明白,它先是疑惑地看着她,等到嘴角的那滴晶莹的口水实在挂不住了,它会扒在在莹莹的腿上要吃的。莹莹一边说:“卡布,你个傻子。”自己也笑得前俯后仰像个傻瓜。卡布有时候起劲了,会在莹莹的身上跳来跳去,尽管卡布是只小狗,但莹莹的身上经常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也许爱与服从,从来就没有任何联系。想到这里,我有点同情沈召玫。
就这样,我们三个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对我和卡布来说,生活有些变化,又好像没变。而我和沈召玫,我们很快我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在具体生活和内心世界之间精准地掌控着一种分寸感。每天我们除了上班之外就是晚上一起留卡布,像以前一样,沿着制造局路一直走到江边的空地。卡布仍旧去空地和欢欢玩。阿姨和欢欢通常很早就来到空地,欢欢更加老了,每次它看到卡布从远处跑来时,便兴奋地抬起头,两只耳朵晃动着。但似乎它只剩下这一点点能量了,接着它支起起两只前爪,然后用身体的力量慢慢地再把两个后腿拖起来。卡布则非常兴奋,它欢快地围着欢欢跑来跑去,欢欢也想跟卡布玩,它想蹭蹭卡布,闻闻卡布的味道,它艰难地摆动着身躯想凑近卡布。阿姨仍旧向我和沈召玫讲述她的过往,有时候沈召玫会插上几句话,接着她们开始用上海话聊起了天。
5
冬天来临后,发生了两件事。
先是上海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下大雪的那天早上,卡布一反常态地早早就来到卧室,它一边扒拉被子一边用鼻子拱我的腿,表现出一种急切的兴奋,兴奋之中还带着一点焦虑。我摸摸它的头,问它这么早要干吗。卡布领会了我的问题,它跳下床,用嘴咬住窗帘往一边拉扯。尽管它使出了很大力气,但由于角度问题,只是拉出了一点缝隙。一道白色的光透过缝隙,带着一股不一样的冷气窜进了房间,洁净而干爽的那种冷。我拉开窗帘,窗外的城市被厚厚的雪覆盖着,楼宇、汽车、道路和树木全都覆上了一层柔软白色,显得柔软而纯洁,仿佛轻轻一碰就能陷进去;那些大楼的菱角也变成了柔和的线条,像是小孩柔嫩的小手画出来的一样;道路两旁的人行道上有一些零星的脚印,那些早起的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踏过雪了。
卡布隔着玻璃开始舔窗台上的积雪。我笑它傻,沈召玫让我快点穿衣服,带它出去玩。
刚下楼,卡布就想往外窜。被我拽住之后,它好像还有点不服气,试探低叫了几声。我跟它说,我们只在小区里面玩,不去空地。它似乎不是很高兴,疑惑地看着我:难道我们不是去空地和欢欢一起玩这些白色的软软凉凉的好东西吗?当然不是,我告诉它,我们只能在这里玩。卡布没办法,自己开始在厚厚的雪地上玩耍,一会儿闻闻,一会儿扒拉扒拉,突然间又跳起来,没多久雪地上就留下了无数的抓印。最后,它在一颗精挑细选的树下撒了一泡尿,白色雪地被热乎乎尿冲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坑。我和沈召玫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站在雪里,我们没说一句话,空气又白又冷。
大雪过后,天气变得更冷了,阿姨和欢欢就没在空地上出现过。阿姨和欢欢年纪都大了,也许是年纪大了怕冷,就不出来了。卡布似乎不太习惯没有欢欢的空地,它经常低着头嗅来嗅去,鼻子都快贴到地上了。
很多天后,阿姨再次出现在空地,她老了很多,瘦了很多,像一块厚实的木板被削成了薄片,她的嗓门低弱了,走起路来也颤颤巍巍。卡布兴奋地跑了过去了,然而它并没有在阿姨身边找到欢欢。卡布的两只前爪搭在阿姨的腿上,扇动着黑色的小鼻子不停地寻找它熟悉的气味,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带有一丝哀怨吠声。阿姨蹲下,摸着卡布的头:“卡布啊,侬也想欢欢了?我也想欢欢了。”阿姨红着眼睛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欢欢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了,卡布乖啊。”
阿姨告诉我,欢欢在下大雪的那天死了。欢欢死了,这是第二件事。
那天回来后,卡布没有吃饭,它回到自己的窝里,抱着莹莹的荷包,低垂着眼皮,神情抑郁消沉。沈召玫蹲下来摸着它的头说:宝宝怎么了?不开心了?我告诉沈召玫,欢欢死了。第二天晚上,我们回来后,发现它咬坏沈召玫的鞋。我非常肯定地跟她说,卡布又分离焦虑了。
为了观察卡布的情况,我们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白天,我们去上班,就打开摄像头观察它。最初卡布几乎很少出现在摄像头里,它只是趴在窝里。偶尔会从窝里出来,慢慢地走到窗边,坐在那里一直看着外面。它似乎不是随便坐在那里,而是有目的,尽管对这个目的我们只能瞎猜。卡布并不是一只很聪明的狗,但它那颗毛乎乎圆圆的脑袋里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简单却又一丝不苟的规则,比如人是好的,骨头是好吃又好玩的,而打架则是可怕的事情。我认为卡布有着一种敏锐的感知力,我不知道卡布是否能分清“死亡”和“离开”的区别。但我知道,卡布一定在莹莹的离开和欢欢的死亡中思考些什么,它是否在想它所爱的人总有一天要离去?
是的,卡布旧疾复发了,它又得了分离焦虑。离上一次卡布得病过去多久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再加一个秋天?一个人看起来生龙活虎的人,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风之后,身体内藏匿许久的陈疴旧疾也会被唤醒,他开始喘息,开始咳嗽,开始扰得家人无法安宁。何况一只小狗。
对于分离焦虑,我有些经验。我打算带着卡布重新寻找金刚。沈召玫不认同我,她认为应该多在家里陪伴卡布,给它好吃的,跟它玩,这就够了。但这次,我并没有听她的。我告诉卡布,说我们要去找金刚了,你还记得那只黑色的大狗吗?卡布似乎听懂了我话,耳朵突然立了起来,眼睛也睁大了。
我在地图上以江边空地为中心制造局路为半径画了一个半圆。在这片区域上,我和卡布又开始寻找金刚,那条右后腿带着硬币大疤痕的黑狗。我们出现在公园、小区、学校,出现在所有允许我们进去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会钻进绿化带,那种在冬天仍是绿色的地方。在那里,大叶黄杨簇集成块,挺韧的枝叶连在一起,干硬的泥土被枯败残破的落叶覆盖着,隐秘而不可撼动。卡布有时候会在这里停下来,用两只前爪扒拉地上的落叶,然后闻一闻,似乎它感受到这里隐匿着某种气味。就这样,我跟卡布越走越远,我们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但仍旧一无所获。
一根电线杆很有用,罗森对面立在下水道旁边那根灰白色的水泥电线杆就很好。首先,它就能给狗狗尿尿,卡布有好几天都在这里撒尿。其次,它可以用来贴小广告。小广告有很多,但命都不长。那天,卡布在这里撒尿,我一眼就瞄到一张活的小广告。一张A4纸,顶部写着四个黑体大字:寻狗启示,接着是一张彩色打印的柴犬照片。通过底下的文字我知道这只柴犬叫哈哈,两天前走丢了,最底下留了联系方式,说找到必有重谢。看样子这张寻狗启示也是刚贴上去没多久,还能闻到一股油墨味。
这张寻狗启示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跟沈召玫说我要贴寻狗启示,我们吵了一架,她认为我的行为违法。她红着眼睛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贴了,她就要举报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她声音冰冷,我嗓门洪亮,卡布缩在窝里一动不动。
沈召玫没能阻止我,我还是想贴寻狗启示。但当我开始想寻狗启示的内容时,我遇到了困难。我没有金刚的照片。为什么小董从未给我看过金刚的照片?这个念头和沈沈召玫的话搅和在一起,像一种苦涩的绿色液体在我的脑袋里一滴一滴落下来,让我烦乱愤懑。不过毫无疑问,我知道金刚是一条怎样的狗,就算没有照片,我也能描述得很精准。于是,我打开电脑打算写一份寻狗启示,我对着空白的文档,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没错,我知道金刚。我知道它是一条黑色的大狗,它毛发油亮,身形矫健,它的右后腿有一块硬币大的疤痕,我知道它小时候在黑暗潮湿的烂尾楼里啃食着垃圾,我知道它曾在下雨天瑟瑟发抖,我知道它勇敢而忠诚,我知道它珍惜每一顿饱饭,我知道它警惕着一切,但从不惧怕孤独,我知道它行走在夜晚的窄巷里也毫无畏惧,我知道它受母狗的欢迎,我知道它去了荒野,在那里,它拥有另外一个世界。
我如此具体地知道金刚的一切。但我没办法把它写在寻狗启示上,一个字也写不了。想想一张寻常的寻狗启示是怎样的吧。我不知道金刚是那天走丢的,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金刚是如此的具体,又是如此的不具体。
寻狗启示当然也像电线杆一样有用。在我放弃写寻狗启示两天后,我跟卡布在一个变电站旁边的草丛里遇到了哈哈,跟电线杠上贴着的照片一样。它趴在草丛里,虚弱而警惕地看着我和卡布。它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背心上沾满了泥土。
我加了寻狗启示上的微信,拍了一张照片过去,对方立即给我打了语音,拜托我让哈哈待在原地,说他很快就到,声音紧张又激动。没多久,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了,他小跑着我朝我过来,拖鞋在马路上哒哒地响。他还没跑两步,草丛里原本虚弱的哈哈就站了起来,也朝着主人跑了过去。
哈哈的主人,一位身材高大的东北大哥,他十分激动,要转一万块钱给我表示感谢,我拒绝了。他以另外一种方式报答了我,当他知道我在寻找金刚时,他若有所思地抬着头,看了看头顶车流穿梭的高架桥。然后,他告诉我在江对面有一个处于停工状态的工地,在那里聚集了很多流浪狗,哈哈就是他在那里捡到的,他建议我去那里看看。
我打算去那里看看。去一个地方很简单,你只要打开手机上的地图app,它就会告诉你怎么去。然而江对面那个停工的工地在地图上并没有被标出来。我带卡布去江边看过,在江对岸,在一片低矮的白色建筑的深处,一台黄色的塔吊耸立在灰白色的天空里。也许就是那里,应该说,我认定就是那里,那台静止的黄色塔吊在召唤我。我决定以这台塔吊为标志向对岸的工地出发。因为要带着卡布,我只能选择两种交通方式,一种是打车,另一种是乘坐轮渡过江。在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如果你不借用一种交通工具,你竟然无法跨越黄浦江,也就是说,在黄浦江上,没有一座桥是为脚而建的,没有一座桥为一条患有分离焦虑的狗而建。
我和卡布在路边等车,比起在家里,在外面的卡布不再郁郁寡欢了,它拽着狗绳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而我牵着它的手被风吹的僵疼。过了一会儿,一辆黄色出租车从路口拐了进来,我牵着卡布往前走了走,卡布意识到要坐车了,不再乱窜,乖乖地跟我等在路边,轻轻地摇晃着尾巴。出租车停在了路边,卡布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一边跃跃欲试地往前窜,迫不及待要坐进车里。我把卡布抱起来,一只手拉开车门,我脚抬在半空中就听到两声哎哎,声音里带着嫌弃和禁止。我看了看前排,司机并没有回头,手在空中慢腾腾地摆动。卡布这时还没意识到我们被拒绝了,它在我怀里轻轻地扭动,似乎在埋怨我的动作怎么这么慢,赶紧上车啊。我跟司机说,卡布很乖的,不会乱动。
司机微微侧了一点脸,加大幅度的摆手,用一种轻飘飘的命令的语气说:你自己把订单取消吧。
我无奈地慢慢关上了车门,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司机拿起手机按住语音键:册那,有只狗。
我可以再打一辆车,也许下一辆不会拒载,但我不愿意卡布再被这样对待。所以我打算带着卡布去乘轮渡。我们住的地方离陆家浜渡口大约3公里,我带着卡布走了50分钟才到。在渡口,工作人员告诉我,狗确实可以乘坐轮渡,但要装在笼子里。卡布从来没有在笼子里待过,我也从没想过卡布会在一个笼子,我的家里并没有一个笼子。工作人员口气坚决,我和卡布没有办法乘坐轮渡。太阳开始下山,江边的风更大,我们被呼啸的风声包围着。过江的人流、被浸蚀的堤坝、那艘能让我们抵达对岸的轮渡,这一切在风声中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站在风里,卡布眯着眼睛,耳朵飘了起来。跟乘坐出租车不同,卡布并不知道我们是要来乘坐轮渡的,它还以为这是一次奇怪的遛弯呢。在对岸,那台黄色的塔吊还耸立在那里,只是天色渐渐暗下来,它似乎也不再那么清晰了。
那天,我带着卡布从渡口又走了回去,我们都筋疲力尽了,卡布回到家里就呼呼大睡。而我跟沈召玫又争吵了起来,她说,狗是好狗,人无药可救。
几天后,我们就正式分手了。分手后沈召玫要找我谈一谈卡布。
沈召玫正在跟我谈分手的事。她正坐在沙发上,她腰身挺直,双臂交叉在胸前。她咖啡色的毛衣上没有一点褶皱,平整顺滑,如同一张新鲜的纸。我就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她没有看我,她盯着对面墙上那台没有开启的电视机,审问着里面那两只模糊不清的人影。卡布在沙发旁边的毛毯上,它大多数情况下是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当我们大声争吵时,它会突然坐起来,立着耳朵,想要弄清楚情况。卡布是一条西高地犬,它是我们的狗,也许它永远不会知道我和沈召玫为何而争吵。
也许沈召玫认为只有她用这种气势才能站得先机。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肃然危坐言辞强硬的沈召玫,我徒然生出一股赖汉的气势,不论她说什么,我都能都东扯西扯地驳回去。她看我油盐不进,开始转攻卡布。她朝着卡布轻轻地拍手,让卡布过去,她说,卡布,快过来妈妈这里,如果卡布想跟妈妈走就过来妈妈这里。卡布抬起头看着她,但没有动弹。我说,你看,卡布根本不想跟你走。
沈召玫抿住嘴,鼻子深深地吸了下,喉咙开始哽咽。伴随着抽泣声,她的身子突然塌软了,原本平直的肩膀垮了下来,毛衣上泛起了波浪。她俯下身子低着头,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想要卡布。”模糊的音节从哭泣中缓缓发出,带着一丝哀求。
这时候,卡布站了起来,爬到沙发上,然后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趴在她的膝盖上,用一只黑子爪子轻轻地碰了碰她捂着脸的手。
我突然想抱抱沈召玫,想抱抱卡布。似乎在这一刻,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尸体有了一点点气息。这是一种死而复生的迹象吗?是那种柔软的充满希望的火苗吗?它曾在我少年时代的那间黑漆漆的房间里飘荡,也曾在莹莹的脸上绽放。
我答应把卡布给沈召玫。她搬出了我的房子,带走了卡布。
6
房子再次空了,每天下班后,我站在门前冰冷的水泥地上,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齿轮和锁销完美契合,旋转之后,打开了一间旧的牢笼。我推开房门,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只拖鞋以原来角度搭在另一只拖鞋上面,沙发上的抱枕没有从一只变成两只,垃圾桶的垃圾也还是垃圾,寂静是寂静,混乱是混乱。哦,唯一不同的也许是,冰箱发出的嗡嗡声似乎比早上大了那么一点。
是的,沈召玫离开这个房子的时候像莹莹一样,带走了属于她的和不属于她一切。她带走了自己刷牙的杯子,瓷白色的洗漱台上那一圈隐隐的圆形杯印又出来了。房子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只是卡布和它的小世界不在这里了。
沈召玫带着卡布离开后,我的分离焦虑也复发了,一种新的症状在我的脑子里生长。我像是得一种逆向的阿尔兹海默症,记忆以时间为轴,由近及远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起初,我能非常细致里回忆起关于莹莹的一切,就像在脑子里播放4k画质的高清电影。
这些记忆在我的脑子里像存储在电脑里的文件一件规整清晰,我可以以某个时间点为锚,一层一层打开,精准地定位到一段记忆。比如,2018年4月19日晚上8点35分,我推开厕所的门,从里面出来,看到莹莹抱着卡布斜靠在门口的墙上,她穿着一身柔软的要化掉的粉色睡衣,细长的手指埋在卡布的毛里,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动人的光芒。我问她站在厕所门口干嘛,她说她想我了。然后她把手机举到我面前,说我已经进去8分钟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我。
病情发展得很快,我脑子里的记忆回档到1999年了。现在的我像一个漂浮在过去时空的上帝一样注视着十一岁的我,一切都清晰无比。比如1999年的最后一天,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这天很短,很快,新世纪马上就要到来了,但却很平常。这天晚上,我的家里一切如旧,父母看完两集电视剧之后就早早睡去,我的妹妹们在另外一个房间也睡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堂屋,收着条几上那台小电视,我并不在乎里面播放什么,无聊的新闻也罢,浮夸的保健品广告也好,总之,有点声音和外面世界的消息就好。我一直看到深夜,电视右上角开始显示0点的倒计时,电视突然切到一个热闹的画面。高耸连绵的楼宇在夜幕下亮着光与电的灯火,黑色的海面里绚丽的光影在颤动,巨大的霓虹数字在一栋高大的楼宇中闪烁,从10到0。在欢呼声中,我意识到新世纪到来了。新世纪有着巨大的能量,彩色的根茎在一片光的田野里蓬勃生长,一瞬间,夜空开始绽放,无数的色彩爆炸,所有的声音都变得近在耳畔。突然间,画面消失了,电视屏幕变成了雪花点。一切都寂静了,昏黄微弱的灯光笼罩着陈旧的家具,斑驳的墙壁上只有我那小小的影子,整个房间跟外面的世界切断了联系。我关掉电视,关掉电灯,躺在床上,房间里除了黑色的空间和时间,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我闭上眼睛,黑色在我的脑子里旋转。我想,现在是2000年了,新世纪到来了,一切充满希望,我会有新衣服吗?
这就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有些不一样,但也很寻常,我的记忆里有许多这样的日子。
过载的记忆和空荡荡的房间让我体会到了一种确定而真切的孤独感。就像真正的饥饿一样,不是乏味和单调,就是空,肚皮里空荡荡,心里空荡荡。我开始羡慕那些周末或者下班之后有安排的人,我好奇那些路人一起说笑的人在聊什么?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要去哪里?我想找个人说话。
为了能找个说话的人,我在周末的傍晚再次来到了江边的空地。自从卡布离开之后,我再也没去过空地,那有多久了?我不知道。此刻,我像以前一样从制造局路一直往南走,我又来到了空地。它似乎变了,在阴沉的天空下,对岸似乎不再遥远,江水也消无声息了,细的像丝一样的风在这里巡逻,锋利而隐秘,它吹落了许多叶子,但没能吹动一颗尘埃。光滑的花岗岩台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脱落的枝叶和一团紧实的灰色雾气将空地封裹成一块狭小的空间,时间在这里跳舞,人和狗的影子在这里静止。它的确变了,变得缓慢闷沉,变得躲躲藏藏想要下坠,变得像一只冬日里带着伤痕的躲在废弃建筑物里的警惕着的担忧是否有一个满脸油光的男人用削尖了的竹竿戳破它皮肉的狗。是的,它变得另人担忧。
阿姨从一团雾气中走来,她独自一人,像我一样。我们又见面了,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小狗为我们打招呼。阿姨见到我很开心,她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气色好了很多。阿姨问我怎么一个人,我告诉阿姨我跟沈召玫分手了,她带走了卡布。我事无巨细地跟阿姨讲了我们分手的过程,阿姨不厌其烦地听完,对我表示担忧。她说,小宋,我看你脸色很不好。她又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阿姨给你再介绍一个。
过了几天,又一个周末,我微信上收到阿姨一条消息:小送,你吃过午饭后到小公园来。
午后,我去了阿姨称为小公园的地方,对了,我称它为空地。阿姨坐在长椅上等我,一个大红色的塑料盆端放在她的腿上。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跟这个盆说话。看到我后,她朝我招了招手,然后端着盆站了起来。我加快脚步,但还没等我到她跟前,她就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小宋,侬快过来,看看阿姨给你弄了个啥。她迫不及待地向我“邀功”,脸上洋溢着自豪得意的红色。盖着纸壳子的大红色塑料盆在阿姨的手臂间抖动,一阵阵细微的摩擦声从盆里传来,窣窣窣,哧哧,真像一台刚打着火的小汽车啊。阿姨紧紧抓住盆的边缘,努力地调整着手臂的力道和高度以保持盆子的平衡,这对她来说有些费力。她带着有些急促颤抖的气息催促我:小宋,侬快打开看看。我掀开了纸壳子,一只幼小的黄色土狗正滴溜溜地看着我,一片干枯的小树叶在它的身前。也许在我掀开纸壳子的前一刻,它正沉醉于和这片枯叶玩耍嬉戏。但现在,我掀开了纸壳子,为这只小狗打开了天空。它的两只宽厚的前爪子踏在盆底,两只前腿笔挺地支撑着身体,它就这样地端坐着,板板正正地。身上那一层柔软而蓬松的毛发,轻而易举地捕获了晴朗冬日的阳光,给自己裹了一层用阳光缝织的暖融融的金色棉被。它的两只大耳朵搭在脑袋两边,耳尖上那一撮细毛微微颤动着。一双棕色的眼睛,像落在林间小路上的栗子,饱满明亮。它用这双眼睛看着我,带着一丝好奇而友好的光芒。你问我怎么知道它是友好的?我当然知道它是友好的。因为,当我忍不住去抚摸它时,当我的手指接触到它那松软光滑的毛发时,它的小尾巴欢快地摇摆着,努力地歪着头想要舔我的手呢。
我带小狗回家了,回去的路上,我重新给盆子盖上了纸壳子。我兴奋极了,我想大声说话,我想马路说话,跟路灯说话,跟下水道说话,我想告诉他们,我又有一只狗了。我兴奋极了,我的脚尖刚刚落地就弹了起来,我捧着一个大红色的塑料盆子在制造局路上跳舞。而在盆子里面,一个湿乎乎暖乎乎的小舌头正在舔我扣在盆沿内侧的大拇指。
我有了一小狗,在卡布离开我很久之后,我终于又拥有了一只新的小狗。我想认真地为它起一个名,一个好听又顺口的名字,就像卡布那样。但卡布为什么叫卡布,莹莹似乎没有告诉我。我第一次见到卡布时,莹莹指着地上那个兴奋到转圈的白色小团子跟我说:“它叫卡布,是我的狗!”她的声音轻盈清脆,像是在为转圈的小狗伴奏。那时候的我对比起卡布来,简直是糟糕透顶。面对着卡布的热情和真诚,我拘谨而羞涩,我只敢小心翼翼伸出手,用最长的三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在嗓子里挤出一声:“卡布。”声音低弱短暂,仿佛渴望抓住某个会消失的东西,但又怕惊扰到它,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一向如此。但卡布和它的名字仿佛有某种魔力,我摸它的时候脑子里是连续而响亮的蹦蹦跳跳的声音:“卡布卡布卡布卡布。”卡布像是听得到我脑子里的声音似的,疯狂地摇着尾巴在我的脚边跳来跳去。莹莹笑我害羞,她说叫一只小狗就要有叫一只小狗的样子,她用快速清脆的声音叫着卡布:“卡布卡布卡布卡布!”卡布立即回应了她,又在地上快活地转起了圈。我没有告诉莹莹,其实我已经在脑子里这样叫过了。我问莹莹,为什么卡布叫卡布这个名字。莹莹说,因为“卡布”这个名字叫起来像一只欢腾的小鸟。
嗯,“卡布”就是这样一个名字,像一只欢腾小鸟。我想为我的新小狗也起这样一个名字,我苦思冥想的许久也没想到。但小狗需要一个名字,就像房子需要一个门牌号才能被找到。我决定暂时叫它“1999”,这更像是一个代号,但这是暂时的,小狗会有一个新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