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病
1
一个黑色的高大的男人从东边走来,在一条破碎的水泥路的中间,他缓慢地挪动着身躯。路两旁是一大片尚未耕种的田地,一直延绵到国道。在远处,在国道和田地的交界处,砖窑厂灰白色的墙突兀地浮着,像天地交汇之处一条无声的船。
一辆红色的家用轿车从对面驶来,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急促的鸣笛声伴随着扬起的尘土,犹如一头红了眼的愤怒公牛。男人往路边挪了挪,轿车从他身旁驶过,从车窗里传来一句:“操你妈的吴宽道,眼瞎啊!”吴宽道定在了路边,破烂的衣衫和路边的湿润泥土融为一体。
1974年,吴宽道的眼就瞎过,那年他十一岁,狂热的浪潮尚未退去,墙上画着大刀和血淋淋的人头。老师被哄下讲台,学校停课了,吴宽道无学可上。他和吴小同在野外游荡,他们在芦苇荡里捉了一条蛇,用石头把蛇头砸得稀烂。吴小同拎着蛇说:“走,宽道,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往北奔跑,那条可怜的蛇被吴小同捏着尾巴,随着跑动,黑红条纹的蛇身不停地扭动,活了一样。很快,他们穿越了整个村庄,来到一栋带着围墙的建筑。这里曾是一所中学,由于已经停课了,学校里宽敞的厕所就成了吴庄人的公共厕所。吴小同和吴宽道从大门一路小跑进了男厕所。吴小同把半张脸紧紧贴在隔开男女厕的墙上,眼中放射着专注而疯狂的光芒。过了一会,他离开了潮湿的墙壁,脸上留下一片红色的印子和泥渣,他亢奋地对吴宽道说:“有女人。”还没等吴宽道反应过来,他便扬起胳膊,用力一甩,那条死蛇在空中扭动了几下身体,它再次复活了,它飞越了围墙。魂飞魄散的尖叫声作为回馈,从墙另一侧传了过来。吴小同更加亢奋了,他笑着朝吴宽道说:“快!”然后撒腿就往外跑,吴宽道没来得及细想,跟了出去。吴小同跑到厕所门口停了下来,侧着身子,伸出头。而吴宽道则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厕所门外,就站在了门口。
一个年轻的女人神色慌张地从对面女厕所跑了出来,两只手提着裤子。女人的脸庞因为奔跑泛着红润,同时恐惧又让她的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失魂落魄,仿佛失去了自己的感觉。这样的女人毫无反抗能力,更容易被控制,也许这就是花容失色这个词所能带来的快感。因为惊吓和慌忙,女人的裤子半挂着,显露出一段雪白纤瘦的腰肢,往下延伸,连着外扩的胯部,构成了一条美妙的弧线。弧线的内侧,胯骨和藏在粗布下的大腿根构成了一小片阴影,这是动感的源泉。而那独特的皮肉之白嫩,就算隔着十几米,也能感受到温度和呼吸。可以想象如果用手指轻轻触碰,指腹会立刻在白嫩的湖面按下一个小小的凹陷,整个人随着这种触感沉入湖底,不能呼吸。而当手指慢慢划过,那些纤细柔软的无法被察觉到绒毛会倒下又弹起,如生命一样具体,充满生死轮回的力量感。这一切,这白亮的皮肤和优美的弧线,在粗糙而灰暗的衣裤之间,变成了黑暗宇宙里的银河,时间停歇了,一秒钟逝去了。吴宽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他第一次对女人和男人的区别有了一些认识,在这一秒里,他心乱如麻,呼吸急促,除了那银河,他无法看清任何东西。他愣在了原地,觉得自己是不是要瞎了,甚至要死了。女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匆忙提好裤子,鄙夷而愤怒地看了吴宽道一眼说:“操你妈的,小东西,把你的眼看瞎。”
2
黑色而高大的吴宽道继续往进庄的方向走,他来到了东大河桥。过了这座桥,就算进入到吴庄的地界了。桥墩上坐着一个男人,嘴里叼着半截香烟,旁边放着保温杯。他很远就认出了吴宽道,毕竟,在吴庄,只有吴宽道是这样又高又黑。等到吴宽道来到桥上,他深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吐出白色烟雾,慢吞吞地说:“哎呀,宽道啊,又在找你老婆啊?”吴宽道没有说话,继续往进庄的方向走。男人嘿嘿笑了两声说:“来,宽道,给我磕个头,叫个爸爸,爸爸帮你找老婆。”吴宽道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桥上的人,嘀咕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这几句话仿佛被他那凌乱厚密的头发和胡须掩盖了一样,几乎听不清楚内容。但男人觉得吴宽道在骂他,恶狠狠地把烟头扔向了吴宽道:“操你妈的,就你个神经病还找老婆!”吴宽道吓得把头扭到一边,躲在浓密的毛发里。
吴宽道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母亲就想给他找个老婆,这样,她也就完成了。
“完成了”是一件大事。完成了指的是一户人家把女儿都嫁出去了,儿子呢,都结婚了,并且生了大胖孙子。完成了是一种光荣的,让人羡慕的状态。一个老汉拉着一平车砖头,他黝黑粗糙的额头上挂满汗珠,浑身上下都是干干的腱子肉,粗壮的小腿上爬满静脉曲张,一看就苦了一辈子,出了一辈子大力气。他拉着这车砖头正巧在村口遇上了多年未见的老友。老友同他寒暄,问他家里情况。他说:女儿前几年都嫁出去了,大儿子孩子都上学了,小儿子去年刚结婚,今年也生了个儿子。老友一脸羡慕,说:你苦到头了,完成了。这就是“完成了”,就算一个人再苦再累再穷,只要完成了,那他的人生就圆满了,他卸下责任了,得道成仙了。
吴宽道第一次有找个老婆的想法是在吴小同的结婚喜酒上,跟“完成了”没有任何关系。那天,他作为吴小同的朋友坐在喜宴角落的酒桌上。到了敬酒环节,吴小同和新娘子从主桌走了过来。吴小同穿一件深蓝色的西装,大红色的领带很喜庆,但有一点歪斜,脚上那双锃亮的黑皮鞋在忙碌一天之后也沾了一些泥垢。西装是不常见的衣服,挂在吴小同身上更显得别扭,也许是西装太大了,也许是他太干瘦,仿佛不是他在穿西装,而是西装穿了他。吴小同自己也觉得难受,时不时缩缩脖子歪歪肩膀,别别扭扭不成样子。新娘子在他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落他半个身位。红色嫁衣上的金丝绣花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年轻而饱满的身躯被裹在里面,倒显得挺合身。新娘不像新郎那样扭捏又懒散,她的步态稳当,神色闲定。来到吴宽道所在的桌子,他们从坐往右依次敬酒,吴小同介绍说这是谁谁谁,新娘子端起酒杯叫人,抿上一口辛辣的白酒,再给客人点上一只香烟。按照习俗,作为新郎的朋友在这个环节要故意刁难新娘把热闹喜庆的气氛推上高潮,有人会故意把酒散了要求重新倒上,有人会故意把点烟的火柴吹灭,享受新娘子一次又一次捧着火柴凑上来。有一些脸皮薄的新娘子受不住这些羞辱折磨,委屈得哗哗流泪。当然,也有一些性子烈的新娘子不吃这一套,不给宾客一点脸面,但这通常会在事后被说不识大体。吴小同和新娘子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戏耍刁难,终于来到吴宽道身边。吴小同说叫哥,新娘子把酒杯端到空中叫了声哥。吴宽道腼腆地笑了笑,和新娘子碰了一下杯,他的手指碰到了新娘子的手指,很滑很凉。吴宽道把酒一饮而尽,示意说自己不抽烟,就不用点了。旁边有人起哄,说那不行,礼数得到。吴小同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跟他说来一根吧。吴宽道只能把烟含在嘴里,新娘子划着火柴给他点烟,但因为他不会抽烟,点了几次没点着。吴宽道把烟放到桌子上,说行了,就这样吧,嫂子心意到了就行。桌子上其他人还意犹未尽,等着看好戏呢,看吴宽道半途终止了,便对他说:宽道,瞅你那点出息。新娘子挽着吴小同离开了,吴宽道望着新娘子的背影,灯光晃眼,杯碟碗筷碰撞的声音充斥着房间,一切饱满而幸福,吴宽道也想要娶一个老婆。
但这是一件困难的事,用吴宽道母亲的话说: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连间瓦屋都没有,去哪找老婆。但这也不是她的原话,这是吴宽道远房表姑的话,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媒婆,母亲托她给吴宽道说门亲事时,她就是这么回的话。她说的没错,吴宽道长的虽然人高马大,但宽阔的下颚和细长的眼睛的确显出一些凶悍的丑相。钱更是一分没有,尽管那个年代没钱是一件很普遍的事,但吴宽道家尤其穷,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一家几口人常年住着一间漏雨的泥草屋。因此,给吴宽道说一门媳妇这事成了全家人难言的症结,眼看村里同龄人都成家生子了,一家人更是着急。吴宽道也很快被冠以光棍的名号,和村里其他几个老光棍被归为一类人。
到了90年代,吴宽道三十多岁,俨然是一个老光棍了。但事情迎来了转机,经济的浪潮席卷着一切,也包括吴庄和吴宽道。吴宽道找到了一份在建筑工地砸花岗岩的工作。每天,他戴着手套和安全帽,把大铁锤甩上天空,然后借着地球引力和木柄的韧劲重重地砸在花岗岩上。就这样,一锤一锤,他为家里砸出了一间新瓦屋。吴宽道找媳妇的事情又一次提上了日程。新瓦屋盖好后,母亲马不停蹄请远房表姑过来坐坐,弄了一桌子好菜。酒菜入肚后,表姑应许下来,说这新瓦屋有了,新娘子肯定会有。没多久,表姑那边便有了音信,说隔壁县有一个姑娘,叫琴琴,人呢长得一般,性子又倔,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不,拖到快三十了,还没找到婆家,现在家里也着急了。吴宽道母亲一听,觉得有戏,说:那就见见。
相亲地点定在琴琴家,那天,吴宽道和表姑早早吃完午饭就出发了,坐了辆中巴,颠簸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到了。相亲这样重要的日子,琴琴却坐在院子里剥玉米,母亲催了她几次,让她去收拾收拾,说人马上就要来了。但她就是不想动,她心里有着自己的盘算。她从没想象过爱情,那是电视里才有东西,跟高楼大厦一样,离她很遥远。但关于婚姻,她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就是她不能像她母亲一样一辈子逆来顺受,因此她要找一个对的人,尽管琴琴觉得“对的人”也像是电视剧里的话,但于她来说却要实在的多。这会儿,她穿着一双黑布鞋,头发用皮筋扎起来,坐在一个矮凳上剥着玉米。吴宽道来了之后,二话没说,拖了个凳子坐下,从篮子里拿出玉米就开始剥。他说,你们家玉米晒的真干,好剥。琴琴抬头看了看,继续剥玉米,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只有玉米粒落在篮子里的哗哗声。那天,吴宽道剥了一下午玉米,走的时候两只手掌通红火辣。
没过几天,表姑就带来消息,说琴琴家里看上了。吴宽道很开心,他也看上琴琴了,尽管琴琴长得并不好看,但吴宽道觉得琴琴有女人样。两家人一合计,说年龄都不小了,赶紧挑个日子把事办了吧。因此,在这年冬天,吴宽道就把琴琴娶进了门,有了老婆。
结婚那天晚上,闹洞房一直闹到下半夜,满脸通红的男人们终于心满意足了,吴宽道出去送送他们。琴琴一个人坐在新房的红漆大床上,她一天滴水未沾,筋疲力尽,摸着丝滑柔软的新被子,突然从胸口涌出一股生涩感,仿佛嘴里嚼了生豆角。这种感觉在她第一次流血的时候也有过,那天下午,她和几个女孩在田野上漫步,白色的蒲公英在空中飘荡,薄薄的衣领被风吹起,贴着她的脸颊,清凉酥痒,很舒服。晚上,她发现了内衣上的血迹,她并不是很慌乱,尽管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她女人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流出血液,但她隐约意识到了这是她必须经历的。她把这件事跟母亲说了,母亲赶紧把她拉到屋里,结结巴巴地说了些关于女人的事,然后让她赶紧去洗洗换条裤子。母亲说话时非常小声,像是生怕被人听到。说完后又着急忙活地把衣服给洗干净晾好。那天晚上,她突然觉得下午在田野里吹着风的感觉离她好遥远,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门外吴宽道仍在应付那些酒劲未消的男人,许多男人模糊而又洪亮的声音形成了巨大的网,吵闹拥挤。琴琴心中那风吹拂着脸颊的感觉突然就熄灭了,像一大口气吹灭孱弱的烛火那么简单。
吴宽道家中排行老二,琴琴嫁过来后,就成了邻居口中的”他二嫂子”。琴琴人实诚又活泼,没多久便跟左邻右舍的妇女们熟络起来。她说自己是远嫁过来的,要把吴宽道给治住,要不然以后没好日子过。妇女们不以为然,她们说,你别看宽道不说话是个闷葫芦,心里犟得很。琴琴说,那就看看。
有一次,两口子拌了几句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琴琴下定决心要治住吴宽道。她就躺在床上哭,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直到吴宽道在床前跪了下来。从此以后,吴宽道就真的被她治住了。妇女们说,他二嫂子真厉害,把宽道治得服服帖帖。吴宽道对琴琴确实也好,平时自己出门干活,回来家里的活也不落下,生怕累着琴琴,引得村里不少妇女也羡慕,说宽道对媳妇那真是没得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婚后一年,琴琴生了个儿子,婆婆很高兴,她终于完成了。吴宽道也很高兴,他给儿子取名龙魁。
3
黑色而高大的吴宽道终于走进了村里,他来到了一个巷口,转弯往南走。两个男孩骑着一辆电瓶车从他身边驶过,后座的男孩把手里吃了一半的梨砸到吴宽道身上,一边狂笑一边说:“神经病!”
神经病这种病很常见,通常不需要做太多的医疗检查,就很容易被确诊。一个人可以因为各种原因被定义为神经病,这种定义可能是一瞬间的,也可能是一辈子。前者发生在具体的人之间,是情人在品尝蜜糖时短短的回苦,是躲在墙壁之后一缕仇恨的细丝,是闲谈之间从牙缝里长出的高塔,总之,这是语言之池里的一个小小气泡,在乏味的淤泥里的慢慢冒出,又在池面上啪地一声破裂。后者存在于群体和个体之间,当人们对“傻子”和“疯子”这样的词汇感到厌倦了,当他们需要一个听起来更权威更理性的词。这时候,恰好“神经病”出现了,神经病是一种病,一种病就意味着它不仅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时兴起,而带有一丝科学的界定。一个人,是神经病,可能是身上某根筋错乱了,所以他不正常了,所以他是有病的,这很合理。在耕种之前,人们会用筛子把坏种子筛除。同样,在紧密合作的生产关系中,一些不正常的人需要被定义。自然的魔力是让种子发芽,而人的魔力是让正常永恒。当然,这一切都是科学的。
吴宽道真的是个神经病,从琴琴死的那天起,他就是了。起初,他只是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哭,哭声从他高大的躯体内部发出来,带着卡车碾过道路时才有的震颤。庞大怪异的哭声漫过了院墙,日夜不停,扰得左邻右里不得安宁。吴宽道哭了很久了,哭到院子里长满了繁茂的野草,马齿苋的叶子稠密到绊脚,狼尾草已有半人高了。吴宽道突然就不哭了,他走出了院子。
出来之后,他每天在田野和路边游荡,一年四季只穿一件军大衣。遇到玩耍或放学的孩子,他就笑嘻嘻的上前搭话,说:“你见过我老婆吗?琴琴,你们见过吗?我要找我老婆,我要找琴琴。”孩子们起初很怕他,见到他就跑。后来,他们发现,只要手里拿着石头,嘴里喊着:你个神经病!我打死你。吴宽道就会吓得狼狈而逃。渐渐地用石头打神经病吴宽道成了孩子们的一种游戏。
这种打神经病的游戏有一种传染性,无论吴宽道游荡到哪个村哪个乡,总有一群孩子顺速掌握了这个游戏玩法。甚至有一些心眼多的孩子发明出各种新玩法。有一次,吴宽道走到了离吴庄村很远的地方,大约已经是出了县。他在田野里遇到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他问孩子们,你们见过我老婆琴琴吗?孩子们起初有些胆怯和警惕,没有说话。吴宽道又问了一遍,你们进过我老婆琴琴吗?这时候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回过神来,回了一句,你老婆死了吗?吴宽道身上的黑色的军大衣抖了一下,突然抬起头说:“我老婆没死!我老婆没死!”领头的孩子眼珠子转了转了,也许是心中笃定了这个神经病是毫无威胁的,他带一丝笑意,越过了一条小路,用一根干枯的树枝在路边的一坨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粪便上沾了一下,一团黑褐色的黏状粪便挂了在树枝头上。接着,他跨过了小路,回到了吴宽道面前,其他孩子这时候脸上也浮现出一种期待的笑意,好戏要开场了。领头的孩子对吴宽道说:“我知道你老婆在那?只要你敢舔一下屎,我就告诉你。”话刚说完,吴宽道就凑上去,用发白的舌头舔了一口粪便。孩子似乎没料到了吴宽道这么快就舔了,游戏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他有些气急败坏,把沾着屎的树枝戳到了吴宽道脸上,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你老婆就是死了!”吴宽道愣在原地,脸上挂着黏糊糊的屎。
还有一次,一个小痞子点燃一只手指头粗的炮仗让吴宽道拿着,说你拿着,我就告诉你你老婆在哪里。鞭炮在他手里炸开了,手掌被炸的皮开肉绽,火药燃爆的高温把皮肉灼得半熟。吴宽道走了很久才回到吴庄,手掌开始结痂,黑色的痂高高隆起,像一条条山脉,山脉两侧的皮肉也因发炎红肿隆起。村里有老人见状,说宽道也怪可怜。但小孩子们才不管,仍旧扔他石头,说他是个死了老婆的神经病。
吴宽道的老婆琴琴的确是死了,但至于怎么死的,小孩子们并不知道。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吴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尽管每个孩子都知道吴宽道是个死了老婆的神经病,但一旦他们去问大人吴宽道的老婆是怎么死的?所有人都避讳不言。如果是妈妈,就若无其事地说,小孩别管那么多。如果是爸爸,他们会吹胡子瞪眼,说,就你事多,我一脚把你屎给踹出来。但琴琴的死因并不是什么大秘密,人人都知道。等孩子们慢慢长大,到了十四五岁,他们会进入一个类似成人世界的信息网络,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非常奇怪,像是游泳的时候从一个水深游到另一个水深,是往上浮升了,还是下潜了,是一切更清晰了,还是深入到浑浊黑暗了,也说不清楚。但不管怎么样,吴宽道是一个神经病,这是毫无疑问的。
4
“我老婆呢?我老婆呢?我老婆呢?”
黑色而高大的吴宽道现在正站在一栋盖了一半的新楼房前,从远处看,像是一棵被烧燎成炭黑色的矮树。他的眼珠子来回转动,嘴里重复的念叨着“我老婆呢?”听起来像一种咒语,但又像是在念经。新建的楼房在吴庄村的边缘,挨着池塘。年轻的工头建彬和他的施工队正站在脚手架上浇筑水泥。
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这里经过,吴宽道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像鬼魂现了身。女人感觉到一个人的出现,扭头看到一张被浓密毛发包围着的黑脸,吓得哇地叫了出来。
吴宽道说:“请问,你见过我老婆?我在找我老婆。”语气和善而平缓。
女人砰砰跳的心缓了下来,她见吴宽道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心想可能是个傻子或疯子。在农村,哪个村没一两个这样的人啊。但这个男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很正常,比正常还要正常,一种趋向于完美的正常。尽管她认定他是个疯子,但还是想以同样的正常的态度来跟他交流,像中了正常的蛊。
“我没见过你老婆。”女人说,说完便要走。
吴宽道一把拉住女人的胳膊,继续说:“你见过我老婆吗?”女人吓得花容失色,用力挣脱,但力量悬殊,她的胳膊仍被紧紧抓住。
脚手架上的建彬这才回过头,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心里念叨着,这嫁过来的外乡新媳妇,连神经病吴宽道都不认识。他一只手举到空中,握着一团空气,像要往下扔的样子:“神经病吴宽道!快跑!不然我砸死你!”这很管用,小时候他经常带着其他小孩在田野里追逐吴宽道,那时候就是这么喊的。
这句有点装腔作势的话像一个强大的指令,把吴宽道吓住了。他松开了手,嘴唇动了几下,说了些什么,但没人听得清。他退了几步,退到了池塘边上。女人不敢多耽搁,沿着路边跑了。
建彬继续干活,他要快点,他答应未婚妻晚上开车送她和她闺蜜去县城玩。而吴宽道也没走,一直在站在池塘边上。傍晚很快到来了,房屋的影子长了,湖面倒映着一片金黄。
建彬的未婚妻潘筠和她的闺蜜瑞瑞从巷子里走了过来,手里不停地刷着手机。她们来到了工地前,站在了池塘边上等建彬。吴宽道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面向池塘。对她们来说,这个黑色而高大的男人就是神经病吴宽道,他又游荡回来了,并不奇怪。此刻,落日斜挂天边,两个女孩站在余晖中,被绵密柔和的光线包裹着。光线在她们的秀发和肌肤上重新生长,一层薄薄的光雾浮在她们的身上,同年轻的肉体一起勾勒出一条曲线。这条曲线切割了新世纪的这个傍晚,一边是宇宙的幽深黑暗,一边是永恒的温柔和安全。
吴宽道也许是被眼前的场景再次唤醒了,他冲进夕阳,神色严肃地问:“你见过我老婆吗?”说着就抓住瑞瑞的手。她平时大大咧咧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这会儿突然被吴宽道吓懵了,灵魂出窍似地僵在原地。潘筠一把拉开了他们,挡在她前面。
“你见过我老婆吗?”他又伸手去抓潘筠。
“快滚!”潘筠躲开了他。
“你就是我老婆!你就是我老婆!”
建彬已经从脚手架上下来,他抄起隔壁草垛上用来叉草的铁叉,对吴宽道喊,再不滚我捅死你。三个尖锐的铁尖悬在神经病吴宽道的腹前,他并没有退缩。他反常的表现让建彬不知所措,毕竟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并不是真的要捅。他正琢磨下一步怎么办,突然,铁叉被吴宽道抓住了。他抓住铁叉,顺着铁叉的柄走到建彬面前,吓得他赶紧松了手。现在,形势反转,一个神经病手里拿着一件冷兵器。大家都吸了一口气。几个干活的工人刚想下来帮忙,现在,看到这种情形,只是站在脚手架上原地不动看着下面。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气氛凝重,头脑混乱。吴宽道突然转身,往前跑了两步,像投掷标枪一样,把铁叉投到湖心。铁叉刺破平静的湖面,稳稳地插到淤泥里,光滑的木柄抖动了几下,然后静静地立在了河面上。
吴宽道又朝潘筠跑过去,笑兮兮地说:“我要带我老婆回家。”建彬想拦住他,和他扭打在一起,但似乎是嫌他太脏又或者是畏惧他的高大,并没有用尽全力和他纠缠,扭打几下之后就放弃了。吴宽道一把抓过了潘筠的胳膊,把她往自己的身上拽,一边拽一边说:“跟我回家,跟我回家。”潘筠身子往后仰,想借助身体的重量挣脱他。但他的力气太大了,潘筠被他一下子就拽了好几步。
“快松手,不然我打死你。”建彬手里拿着一块石头说。
并不是玩乐时间,游戏当然也没有效果,吴宽道没有害怕,他仍紧紧地抓住潘筠。潘筠被他拽着往前滑,鞋底在地上摩擦,扬起了许多尘土。
“快跟我回家,你是我老婆。”吴宽道越来越亢奋,潘筠想挣脱,但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你老婆已经死了!”潘筠突然说。
吴宽道停下来,但他的手还没松开。
“你老婆死了!”
“你放屁!”吴宽道的声音很可怕,更像一个鬼了。
“你老婆死了,”她说,“被你杀死的!”
琴琴死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吴宽道家先是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哭叫声,接着一声凄惨的哀嚎。人们过去后,发现琴琴已躺在血泊之中,黑色的长发黏连在半凝固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中。大铁锤上粘着黑乎乎的血迹和发丝,铁锤的木柄紧紧攥在吴宽道的大手里。
琴琴真可怜,宽道真是作孽,都怪那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这是村里人对琴琴死亡事件的结案呈词。他们口中那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叫宋芝,一个从四川买过来的媳妇。宋芝跟琴琴一样,是个外乡媳妇。宋芝比琴琴早嫁过来几年,但实际上她比琴琴还小上两岁。宋芝比琴琴更加活泼热情,甚至可以说是豪爽,因此,性格相似的两个外来的媳妇很快成为了好朋友。宋芝身材娇小,琴琴则高大结实。宋芝喜欢挽着琴琴结实粗壮的胳膊,像挂在她身上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远看还以为是小闺女挽着妈妈。琴琴喜欢宋芝说话的声调,带着一点俏皮的四川话,像小兔子蹦蹦跳跳。她们就这样挽着,几乎是形影不离,一起赶集、买好看的衣服、磕着瓜子天南海北地聊着外面的世界。
宋芝爱穿好看的衣服,她喜欢穿着黑色的皮鞋子和黑色的短裙到处逛,那样很好看,很酷。村里的人认为这样的女人定然是不安分的,背地里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因此,对于琴琴跟宋芝玩到一起这事,吴宽道说过她几句,但她就当没听见,仍旧和宋芝来往。吴宽道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也没再说她,毕竟琴琴无论作为一个母亲还是妻子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况且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婆婆对此意见很大 ,三天两头来家里闹,她说你不要脸,我们家还要脸。琴琴骂她个老东西没几年脸可要了。她闹不过琴琴,就去骂吴宽道,她指着自己儿子的头数落,说你个没用东西,一点出息都没有,自己的媳妇都管不住。
一天,吴宽道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两口子喝了点酒。吴宽道说:“能不能别再跟宋芝来往了?”
“宋芝咋了?凭什么不能跟她来往?”
“你听我一回行不行?”
“好好的,凭什么就不能跟宋芝来往呢?”琴琴又问,带着一股子气。
“因为她不要脸。”吴宽道说得短促而低沉,眼睛一直盯着酒杯。
“吴宽道,你再说一句看看!”
“因为她不要脸!”吴宽道突然站了起来,像炮弹出膛,声音大到可以粉碎一切,酒杯也被摔得粉碎。
琴琴愣住了,吴宽道平时都没跟她大声说话过,更别说发火了。
吴宽道缓缓坐下,冰冷地问了一句:“你给句话,行还是不行。”
“不行。”琴琴看了看孩子,努力说出这句话,声音很轻,感觉像是从一堆重物下面抽一张纸,即怕纸被扯断了,又怕东西倒塌了。
当天晚上,吴宽道就用铁链和一把大锁把大门锁上了,不许琴琴出门。门锁了之后琴琴就不吃饭,一直躺在床上。这次,吴宽道没有服软,说由她去了。过了几天,琴琴熬不住了,她哭了,开始吃饭。
后来,吴宽道觉得差不多了,就把门打开了。琴琴被放出来之后,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很清晰,风很轻,太阳很暖,周围的一切一切都很和谐而充满活力。她立即跑去了宋芝家,宋芝抱着她哭了好久,然后说:“走,我带你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天,宋芝带她去了旱冰场,琴琴不会溜冰,宋芝就扶着她,教她怎么站立,怎么滑动。过了一会儿,琴琴稍微克服了一些摔倒的恐惧,在宋芝的牵扶下,她可以慢慢地滑动起来。宋芝就这样一直扶着她,她们慢慢地滑了起来,宋芝越滑越快,琴琴被她牵着,也滑的快了起来。周遭是年轻的声音和滑轮滚动的声音,琴琴耳畔的发丝往后飞扬,她又一次感受到风。
滑旱冰的事当天晚上就被吴宽道知道了,第二天琴琴又被锁在屋里。宋芝来找过她一次,琴琴趴在门上,透过门缝跟她说话,气息虚弱,眼睛和嘴上都有淤青。宋芝一边踹门一边哭。琴琴说了一句话,但也许是气息太弱了,也许是宋芝只顾着哭了,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这是琴琴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几天后,琴琴的头颅就被大铁锤砸得粉碎。宋芝听到后,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吴汉业在看守所里待了一年,被省里的专家鉴定为有精神疾病,最后释放了。据说,警察问他话的时候,他只是喊着要找老婆。
他是在一个冬日的早上被放出来的,穿着一件崭新的绿色军大衣,头上一层短短的青发。出来之后,他嚎哭了一阵子,然后离开了家,每天都在田野和路边游荡,一年四季都穿着这件军大衣。
关于吴宽道的事,在最初的日子里,吴庄有过一番争论。争论的内容是,他到底是先得了神经病然后才杀死琴琴的,还是杀死琴琴才成了神经病。也有年轻人说,会不会是杀了琴琴之后想成为神经病结果真的成了神经病。然而这种讨论只持续了一个农闲,农忙开始后,吴宽道的地没人耕种,就荒废了,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是一个神经病了,没有人再怀疑。
现在,吴宽道就穿着那件已经被汗液和灰尘浆得硬邦邦的黑色军大衣站在池塘边,他的那只大手像千年老树的树根一样紧紧箍住潘筠细细的胳膊。
“你放屁,我老婆没死。”
“你老婆死了,就埋在老林地里。”潘筠说斩钉截铁地说。
“我老婆死了?她在哪里?她在哪里?”老林地是吴庄埋人的地方,这个词像拥有魔力一样让吴宽道的手松了松,但还没完全放开。
“对,你老婆死了,她埋在老林地里。”潘筠继续说,“你沿着东大河往南走,过了桥,穿过一片桑园,就是老林地了,你老婆就埋在那里。”
吴宽道终于松开了潘筠的胳膊,往南狂奔。
神经病吴宽道来闹过之后,吴庄又有了一些新的动静。大家都说宽道的病比之前更严重了。他们说,老潘家小筠真不懂事,说话太损,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