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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锅礼赞

吴大脸 写于

1

吃东西是一种本能,不吃会死,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与一头狮子扑杀一只过河的角马并撕咬其血肉不同,一个热衷厨艺的人为家人朋友烹制一桌佳肴显然有着不同且更加重要的意义的。大部分动物的进食行为是完全出于本能的,而人的进食不是无意识的。人能完整地意识到死亡和自身的有机性,因此,我们会规划进食规律、研究营养价值、试图了解身体的新陈代谢机制。我们的进食不仅仅是本能,而是一种要求。简而言之,我们已经从无意识的本能的“我得吃点什么,不然我会死”变成了言语的“我要想想明天中午吃什么”。

人体和大多数动物一样,是一个中通的结构,由口到肛,上下贯通。食物从口而入,经过食道、胃、大肠、小肠,最终从肛门排出。这其中,除了口舌之外,其他器官全是纯粹且实质的功能性器官,没有这些器官,基本上人体就无法正常运作了,会死。口舌则不同,即便没有嘴和舌头人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摄入营养,并不一定会死。所以,味道在生物生存的意义上看起来似乎有点多余。多余有时候是个吉祥话,比如年年有余和剩余价值。在吃方面也是,也正是因为人们已经不需要在基本的生存层面为食物发愁,才会有更多探索食物味道的余力。

当食物有了剩余时,进食就升级成一种被察觉到的欲望。欲望似乎是一件生存之外的事情,如果说饱腹之欲是关于身体的,那么口舌之欲就是由感觉和意识构成的,属于灵性的。本能需求是在填补缺失,而欲望则是永不停歇地追寻缺失,在某种意义上很像阿基里斯和那只倒霉的龟。所以,只有未经满足的欲望才能抵达永恒。

没有东西吃会死亡,而食之无味则会枯萎。一个不甘枯萎的人,应当重视一日三餐就如同重视美、性爱以及自由一样。对此不需要太多外界的标准,不需要评价和认同,只需要自己去感受。吃饭本就如此,追求的也是一种超越式体验、满足及自我。譬如我宁愿自己吃泡面哈啤酒也不愿意和不熟的人一起吃山珍海味。

早期的需求意识在本能的缝隙中坠落,毛发旺盛的祖先们也许在品尝一颗美味的浆果时被欲望之剑划伤过,但痛苦和满足稍纵即逝,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受欲望。欲望确实是先来的,在进食变成吃饭之前,欲望已经悄悄潜入身体内部。那吃饭是怎样来的,也许要到群居的兴起,剩余价值的产生以及祭祀仪式的形成的,直到进食带有了社会性,才能称之为吃饭。

共同进餐产生了吃饭礼仪,在西方,这种礼仪是合适的着装、优雅的姿势以及规范的餐具使用方式。这些礼仪带有一定的阶级性,粗鄙的看林人米尔斯自然没有太多机会遵守这种礼仪,即便他拥有强大的性能力,但他不可能是一个体面人。在东方,吃饭礼仪的阶级性被宗族教化替代了,我们需要“食不言”,需要按照辈分安排就餐坐序,需要严肃地考察是否要上桌吃饭的资格。我们的吃饭礼仪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礼法。家是权力下方后的最小单位,在这个单位内,礼就是法律。但无论西方还是东方,这些吃饭礼仪都是统治者和人自身道德性的结合物。后者在一定意义上是追求善的,因此,这些带有社会性的吃饭礼仪也不是毫无用处。

但这不是我要说的,相对于枯燥宏大的共进晚宴,请客吃饭重要且轻松多了。

与收音机时代和电脑时代不同,智能手机时代让信息的获取在字面意义上实现了易如反掌。无处不在的电子屏幕和高速的光纤网络,使得过载的信息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上将我们包围,刺激的画面和外界的消息无时无刻不射向我们的感官。远方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向往,新奇也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所谓外面的世界在智能手机时代完成了自我祛魅。同时,手机变成了一个类似听觉系统的器官,这种器官最大的特点是被动性。电源开关失去了意义,空间的距离也不再能成为理由,信息与我同时在场。原本我们试图掌控的信息,现在开始掌握和塑造我们。无论何种社会关系都逃脱不开这种掌控。在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工作伦理的结合催化下,虚伪的企业价值观从写字楼的墙壁上被带向了地铁、家庭和野外。人们不得不面对这些工作压力带来的否定感。这种由工作场景产生的否定感在信息时代像是一颗带有核辐射的尘埃,它粘附在你身上,不易察觉,但随时放射着巨大的伤害。这种否定感被带到来工作场景之外的地方,摧毁了一切有意思的事情。同时,意识形态和消费社会精进编制营销策略又通过信息在肯定你,让你觉得自己如同口号和广告中一样,过着想要的生活,成为想成为的人。但这一切都是过载的,原本蓬勃的生命被腌制了,没有腐烂,但已僵硬,慢慢沉入深邃而黑暗的信息之海,一只的由我们自己炮制的利维坦在更深的地方凝视着我们。一种独特的倦怠感应运而生,这种倦怠感是韩炳哲《倦怠社会》里的倦怠感,那种由过度的肯定和积极性而产生的倦怠感。但又不完全是,我们的倦怠感更像是一种泄力感,一种虚假的肥胖,一种藏匿着巨大否定的肯定。即过早得展示出的欲望与唯一价值论现实下的矛盾。由此,产生了分化。无论是否处于自愿,一部人投身于密集的信息和浓稠的肯定,把自己打造成品牌和商品,汲汲营营,渴望探索社会中一切可以掌控的资源,企图在一片混乱中错误地确定生命力的存在。另一部人,在实际生活或者精神生活上开始拒绝功利性的社交和伪装的肯定,这种拒绝有时候有些过火,否定和消解了一切除了物质生活和感官体验之外的价值。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会在无限宏大或者无限狭窄中体会到了虚无。

因此,作为个体开从内心开始疏离社会,倦怠的身躯和灵魂都需要一个栖身之所。饭桌作为一个同时具备的交往性和私密性的半公共空间是天然的栖身之所。饭桌可以出现在餐厅或者家庭,在中式餐厅里,饭桌属于一种出现在公众空间里的私密空间。大家坐在一个敞开的空间里,声音和味道在这里自由流动,但桌椅板凳又构成了一个结界,亲密的人在这里诉说着共同的体验。而进入家庭,意味着进入私人空间,味觉在此具备了更加亲密的社会性,掌勺人和品尝者在这里开始交流,诉说与倾听通过一份小炒肉或一打卤面互为彼此。这种亲密是没有压力的,是随心所欲的,是表达和理解,是对彼此体内菌群的信任和接纳。

这样看来,请客吃饭确实无比重要。

2

做一桌子好菜招待敲门而入的客人非常有必要。但首先你得苦练厨艺,不然,你的朋友们为了不负你好意,即要硬着头皮咀嚼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还要喜笑颜开地夸赞真好吃,尽管这些赞美是出于一种真正的情感,但多少也削弱了请客吃饭的轻松惬意。另外,在请客吃饭这天早上,你最好别贪恋松软的被褥,那些松果体素已经干枯的大爷大妈们不会放过一根新鲜的蔬菜。有了合格的厨艺和好的食材,接下去就是放松心态,不要像我一样过分地在意这一切,往往会适得其反。好了,放轻松,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在正式进入厨房之前,你还需要一些其他的器具。而在中式料理中,锅是最重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需要一口锅的?最初可能是你离开父母独自生活时,你开始想给你自己弄点东西吃,比如煮一碗面。这时,你要求不高,无论什么锅都行,只是需要一个器具,可以盛下一些汤水和食材。你还没弄搞清楚做饭真正的奥秘,但就像你最初在躺在襁褓之中伸出两只柔嫩的小手嗷嗷哭泣一样,你渴望着满足那些最原处的欲望,这是一切的开始。再到后来,你和灶台更加近亲,你想好好做饭,就像画一幅画或者写一首诗那样,做饭成为了一个新的世界。终于,你开始需要一口真正趁手的锅了。

锅的种类庞杂,功能各异。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锅的历史和烹饪的历史一样悠久,很早就为制作不同的料理造出不同的锅具,比如,蒸饭用甑,煮豆用釜,而烹人用镬。而进入到现代式生活,则因为需求细分衍生出更多不同功能的锅具,比如蒸锅、煎锅、空气炸锅,甚至有专门煮奶的奶锅。但如果你只是想做一桌美味的中式家常菜,那你最需要的则是一口趁手的炒锅。

以炒锅来讲,在市面上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涂层不粘锅,一类是传统铁锅。关于涂层不粘锅,顾名思义,它有一层涂层。而关于这个涂层则有着迷一样的传说,这个涂层学名叫聚四氟乙烯,产品名叫特氟龙。特氟龙是美国杜邦公司发现并且量产使用的,在生产特氟龙的过程中需要使用一种叫全氟辛酸的有机化合物,这玩意是一种致癌物。据说当年杜邦公司生产特氟龙的工厂周围的鸡鸭鹅羊死了很多,周围村庄出生了许多畸形儿,并且生产车间的工人也有很多患病的。就是这个特氟龙,它极其稳定,无法降解,进入人体内的特氟龙会随着血液流到全身,这非常可怕。可以想象,一条来自美国的龙永远在你的身体里是一件多么搞糟的事情。作为一个热衷下厨的做饭达人,我当然选择铁锅,但原因不是因为不粘锅上面有一条来自美国的龙。而是因为铁锅才是真正的锅,如果你想感受做饭的魅力,你想做菜招待亲朋好友,告诉他们你用心了,那你就得选择铁锅。

铁锅不具备涂层不粘锅那种独有的现代性便利,使用铁锅做菜也算的上是一个技术活,手握铁锅的人也算是技术工种,我们管这种人叫大厨。注意,在这里大厨也不是狭义的职业,他指那些能熟练掌握食材与厨房诀窍的人并且原因为亲朋好友做饭的人,比如我。言归正传,铁锅的使用非常有讲究,首先要进行开锅,接着要经历相当长时间的养锅才会变成一口真正的好锅,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你都要小小心翼翼地养护它。

对于养锅,我有一手,我曾成功养过一只锅。那段时间,我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我拉紧玻璃门,戴上围裙和口罩,打开抽油烟机。然后快速拧转燃气灶的开关,伴随着清脆的打火声,几簇形状完美的蓝色的火苗在锅和灶台之间凭空显现,这些火苗被喷出的燃料供养着,几乎不需要时间,火苗开始黏连交汇,如同花瓣连接着花瓣。火焰之花托着黑色的锅,一种神秘的魔法开始施展,烟雾升腾。在锅底倒上一些菜籽油,然后用筷子夹住一个块厨房纸,把油均匀地涂在锅的表面,关掉火,等油慢慢变成烟雾。如此几次,锅看上去又黑又亮,你甚至能感受到铁和油交融的那种光泽油润的质感。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你的锅面泛出那种看起来像一个漂亮的甲壳虫的壳的光泽,就成了。

养锅的主要目的是让一只铁锅变得不粘。不沾是一个符号,指一种状态和持续的行动力,要让一只锅不沾不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锅养好之后,在使用的过程中,要恪守以下原则:不用锅来煮汤,不要用洗洁精洗,不要用锅做番茄炒蛋这样的酸性的菜。另外,为了在炒菜过程中不沾,必须了解烹饪的奥秘,需要知道什么菜是热锅热油,而什么菜是热锅凉油。但尽管如此,一只铁锅要想做到涂层不粘锅那样一点不沾也是不可能的。

到这里,你可能很疑惑,这么麻烦,我什么还要用铁锅。下面,我将要进涂层不粘锅进行批判,同时毫无保留地赞美铁锅。

3

不粘锅的出现源自特氟龙这种材料的发现,是典型的现代性产物。但一只具体的涂层不粘锅,在它存在之前便已经存在了,在被生产之前,这只锅已经被产品部门设计出来了,他们调研市场、分析数据、研究用户喜好,为一件完美商品的诞生呕心沥血。接着,这只作为概念的锅进入到精密的流水线,被一些机器和像机器的人生产了出来。但这时候,它还不是一个商品,需要经过市场营销和广告宣传,把那些前期的概念全部附加到这只锅身上,就像给一个模特假人穿上衣服带上假发。不去刨根问底揭老底的话,一个单纯的商品当然没有原罪,它甚至可以带来便利。更何况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整个地球几乎都是现代性的了,用键盘这种现代性商品打着字吗着现代性,多少有点矫情。另外,徜徉在广告营销所塑造的需求海洋里,不得不说,的确能获得一些满足感。

不粘锅真正的问题在于直接给到结果,你不是要不粘吗,那就给你不粘锅。在工业时代,人们声称自己被异化为工具和机器了。但在工业时代,人只是被要求输出生产结果。现在,我们可以叫信息数字时代 ,你一切的需求也正在以直接结果的形式给到你。想象下你的生活,是否各种需求只要你想到,就一定能在购物平台上搜到,而且都是直接解决问题的。这不好吗?这不就是马克思说的,当人们不再为生存发愁了,就可以真正实现自我价值了。显然不是,因为你的精神需求也被强行输入的结果化了,你不是要快乐吗?那就给你快乐,甚至你如果需要一些更加复杂的情感,你只要动动手指,那些流动的媒体会把快乐、感动、兴奋通通献上来。因此,当一个人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被灌输的是直接的产物,然后被要求输出直接的劳动成果,这个人才是十足的生产工具,就像一台被灌了汽油的机器或是一头被投喂饲料的牲口。

因此,自己动手找回主观能动性变得尤为重要。铁锅就是这样的,你在使用一口铁锅,要学会如何养锅以及如何操作才能不沾。这时候,你需要在劳动的经验中进行发现和思考,掌握铁、油及食材之间的关系。使用铁锅做饭不是做饭那么简单,是在抵抗,抵抗被现代机制喂养,夺回创造力,找回自己的主体性。使用一个铁锅做饭,是在凭借自己的理性和感受在探索这个世界。我的母亲,尽管她是个文盲,但她了解植物和季节的联系,了解如何在冬天储存白菜,了解小麦何时开始发芽。这种探索所获得的知识才是我们真正该去体验的。一味享受现成的结果,早晚会丧失人类最独特的能力。

在精神层面上,需要万分警惕流行文化和流行词汇。西美尔在他那篇著名的《时尚的哲学》里对人精神生活的双重性有下面的论述:

“一方面,对普遍性的追求会对我们有所引导,另一方面们也需要抓住特殊性;普遍性为我们的精神带来安宁,而特殊性带来动感。在情感生活中也是如此:我们寻求专注于人和事的平静,也寻求旺盛的自我表现引起的斗争。”

人渴望获得认同感,同时又渴望实现自身的独特性。因此,在流行文化中追求那些带有仪式感的活动,用来抵抗无趣和平庸也无可厚非。但现在,这种仪式性似乎已经超乎了我们的掌控,像健身、飞盘、户外徒步、骑行等运动,这些在数字媒体的烘托下,仪式本身开始侵袭到本质了。一些人热烈地投身这些流行的活动,带着一种强烈的愿望,去某个“圈子”里寻找可怜的认同感,然后再用精美的照片去另外一个圈里展现其独特性。除此之外,追求一种流行的审美、践行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使用最热的词语、又或者参与抢购某种限量物品都具有相似的特质。这些流行被制造出来,被追捧,然后又顺速被遗忘和嫌弃,就像去超市购买一些包装好的食物后,拆开吃掉,然后把包装盒残渣丢进垃圾桶。

当然流行本身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甚至可以说流行简直就是个可爱迷人的大宝贝。同样的,由流行衍生出来的仪式感本身也没任何问题。但在数字时代,热搜、热点、网络红人以及各种网红打卡的餐厅和地方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被制造出来。流行是制造出来的,可怕的正是这里。由此,我们经由这些流行获得的认同感和独特感是被控制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几乎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在云端的数据库,我们被打上一个个标签,这些标签成为控制我们自己的工具。不是完全拒绝,我们当然可以参与其中,但要警惕那些藏匿在数字背后的巫术和圈套。对面这个世界和自己,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且主动的跟这个世界建立连接,而不是糊里糊涂地被摆布,末了只是一句“只要我快乐就行”,吸毒更快乐,你怎么不去吸?

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流行之中跟吃预制菜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现代社会中对效率极致追求的体现。这意味着可以毫不费力地获得精神层面上的满足。原本复杂的对美和真的追求,在流行的语言中突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触摸到。以“情绪价值”这个词为例,这个词本身当然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说很好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情,纠缠不清的恋人之间也许最能体会,爱上一个混蛋或者被迫放弃一段感情看上去都挺遗憾。但爱意不是一个闸门,说关就关,在理性的城邦之下,爱意之火永恒寄生在湿润的泥土里,在恨和痛苦的蜘蛛网里,在最丑陋的思绪里,说不清道不明。但当流行把“情绪价值”这个词语推到它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外,这个词语被人们接受之后,很多事情看起来就容易得多了。情感的事情可以用价值来衡量,可以给所有的能用语言来描述的正向情绪词语(快乐、愉悦、满足、感动,安全感等等)和所有负向情绪词语(扫兴、痛苦、焦虑、压抑、厌烦等等)赋予一定的权重,在心里把这些权重盘算清楚,似乎就可以理清楚情感之间的关系。而且,我觉得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搞这么复杂,情绪价值这个词的好用之处就在于情感可以像商品一样设定一个属性和量化标准,大部分时间这个词指的是:你做的是否是我想要的那样的,让我愉悦了吗。但情感是复杂的,并是不数轴上几个清晰固定的点,在愉悦和痛苦之间还有许多可以被体验到但语言无法描述的情感。如果一股脑的把中间这些全都往两侧靠拢,归结为愉悦和痛苦,那肯定是一种谬误。

与“情绪价值”类似,还有很词语,原本是在书里的或者是被新造出来的,他们经过流行化之后可以概括性地描述一种复杂的知识。而人一旦接受和认可了某种知识就会试着按照这个知识的方式去生活,因为这是在认可自己。知识被简单化之后,更容易被接受,但同时自我也被简单化了。人在流行的词语之下,完成了简单的自我分类,我成为了某种人,这种人是认同某种价值观的,我要践行这种价值观下的生活方式。

如上所述,现代性便利在物质生活上直接给我们输入结果,夺取了我们的创造性和主观能动性;制造出来的流行在精神层面上直接给我们输入结果,让我们满足于肤浅的自我认同;一些在互联网时代获得霸权的词语轻而易举地给我们的大脑输入结果,试图代替我们思考。这一切,就像自称为不粘锅的那个商品一样,甚至它的名字就是它的功能和目的,它所提供便利的结果,真是居心叵测。因此,使用铁锅做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是在抵抗,是找回属于人的复杂性。

4

上面把不粘锅作为这样一个象征,多少有点牵强附会。如果以上写的这些是为了装逼和预防老年痴呆生搬硬套的,那下面我要抛出的论点,你几乎是无法反驳的:铁锅做菜比不粘锅好吃。

现在来做一份辣椒小炒肉。首先准备主料,将肥瘦相间的前腿猪肉或五花肉切薄片备用,青椒切滚刀片、少许红辣椒切马蹄片备用。辅料比较简单,几瓣大蒜用菜刀轻轻拍至碎裂后同少许豆豉一起放到盘中备用。开始炒制,铁锅烧热,不用放油,直接放入青红辣椒,加少许盐,用中小火慢慢煸炒至辣椒表面呈虎皮状后盛出备用。铁锅继续烧热至微微冒烟,加入中等量的植物油,再加入肉片,中小火煸炒出肉本身的油。然后加入蒜瓣和豆豉翻炒几下后开始调味,锅边淋入适量黄酒去腥,加入少许老抽上色,再加入适量蚝油、鸡精或味精、少许白糖提鲜。翻炒几下后加入准备好的辣椒,适量生抽从锅边淋入,接着继续翻炒,直至香味浓郁,端锅出菜,出菜时最好采取直接倒入盘中的方式,这样菜滑过铁锅壁时会被高温再次加热,发出滋滋的声音,热量被保留到菜的内部,这就是锅气的一部分。

这样一份小炒肉,盛入瓷白色的盘中,紧实而松嫩的瘦肉上粘连着一些辣椒籽;薄厚适中的肥肉边缘微微翘起,带着一点点焦褐,剔透明亮;青椒的沟壑里闪着油亮的光泽,盘底露出由酱油和油混合成的诱人油汁。你吃一口辣椒,香辣呛喉的同时,油脂的香味也蔓延在口腔;再吃一口肉,辣椒的独特清香又中和了肉的肥腻,就连那边缘微焦的蒜瓣,入口后也软糯喷香,大火的激炒已经将蒜本身的辣味变成一种独特的香味。这样的色香味是涂层不粘锅难以达到的。

但如果你追求完全的不沾,铁锅是做不到的,就像我前面说过,铁锅没办法做到涂层不粘锅那么丝滑的不沾,网上那种打一个鸡蛋在锅里转圈的效果不能说是假的,但只是特例。真正用过铁锅做菜的人都知道,铁锅是没办法达到这种完全丝滑的不沾效果的。但在我看来,这也恰恰是铁锅的另外一个优势。譬如做在一份蛋炒饭时,鸡蛋和米会在锅贴粘上薄薄的一层,这时候你只需要用炒勺轻轻刮掉即可,这些粘上去的淀粉被高温加热后带有一种独特的类似锅巴的香味,给蛋炒饭增添了不少风味。同样,在炒辣椒小炒肉时,肥肉的油脂也会沾上一点,这一点也能炒出独特的油脂香。因此,有一点沾并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涂层不粘锅那种丝毫不沾才是菜品寡淡的元凶。想想看吧,菜和锅之间是毫无羁绊的,是彻底分离的。

铁锅以其快速导热所展示出的持续的激情以及恰到好处的和食材之间的黏连,在做菜这件事上,完胜不粘锅。铁锅的这种两种特性,特别适合作为一种文学意象。激情是不可或缺的,而黏连是一种不完美。

据我观察,当代人对情感缺少一些理想主义的认识和渴望。例如在爱情中,人们想得更实际了(这其中,不排除把爱情完全等同于婚姻或者终生伴侣所造成的误解)。相对于“激情”,更多人可能考虑到的是“合适”。激情是一味摒弃了理性的药引,但你也不需要掌控关于火候的任何知识,只是在一瞬间,在一个美并不存在的时空缝隙里,譬如一个阴郁低沉的下午,或者在一间嘈杂喧闹的房间里,你从另外一个人那里,从稀疏凌乱的眉毛和干燥的嘴唇上感受到了一种美,这种美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会占领夜晚和梦,你获得了一种新的关于自由的枷锁。这也不同于一见钟情,后者是一种鲁莽的情感或者肉体冲动,跟真正的激情比起来所差甚远。真正的激情,更像是超越,超越历史性和社会性,通达真正的自我。通常,在那些被社会认可的情感里,人们会为了彼此努力地生活,而在激情里,人会更加脆弱,为时常对消逝和死亡产生复杂的情感。殉情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在现代人看来甚至有些可怕,但死亡有时候只是一个符号,也许不需要真正的毁灭肉体就可以体验到,在激情之中,有时候是可以的。

追求在各方面都无比契合的人看上去是不错的选择,尽管这很难达到。但仔细思考下,有时候那些带刺的记忆才更令人难忘,就是那一点点忧伤,甚至有点像自艾自怜,让你变得更具体更独一无二。不完美是一种标识,像丛林里藏在枯腐落叶下一块不规则的小石头,对于丛林来说,那毫不起眼,尽管如此,它仍是它,没有其他的石头跟它一样。不完美更接近真实,而声称完美的大多是骗子,这在政治上是很常见的事。

哦,不粘锅就是如此,看起来很完美,其实这个完美是一个圈套,是虚假的。相反,铁锅,多么朴实无华的名字啊,火热又深沉,真是让人忍不住赞美。

5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家里的铁锅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厨房里,它没有说话,但我的母亲说话了,在离我二十多年远的另外一个厨房里,母亲在灶台上用一把铁锅铲在铁锅里翻动,水蒸气悬在屋顶,像云,她说:铁锅补铁。哦,一只铁锅可以补铁,在炒菜时,构成铁锅的本质的铁原子会脱离自身,那是否有一天,一只铁锅会凭空消失呢?我躺在床上,而铁锅正在凋零,我想,这正是我要赞美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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